同样的夜晚,徽京的大理寺天牢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透过那扇只有方寸的小窗,有几丝月光照了进来。
看着那点子光亮,冯兴想到了自己这不算长的一生。
幼年时食不果腹的困顿,少年时寒窗苦读的不易,一朝金榜题名时的春风得意,还有初到沂州时的意气风发,以及洪水过后沂州的满目疮痍。
寂静的天牢中,突然有脚步声传来,一步一步地好像踩在了冯兴的心头上。
他知道,自己一直等的人终于来了。
脚步声停了下来,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在冯兴耳畔响起。
“冯大人,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一直看着小窗的冯兴转过身来,有些狼狈的面容上露出一丝自嘲的浅笑,“故人相见,没想到竟是在如此境地,见笑了”。
那人摇摇头,“见笑谈不上,虽形容有些狼狈,但冯大人风姿不减当年。身陷囹圄,依旧坦然处之,这份心性就远非常人可比,高全佩服”。
不错,来人正是景庆帝最信任的高全。
“高公公,是冯兴让陛下失望了,冯兴该死。高公公有话便直说吧。”
“冯大人,暴雨是天灾,怨不得你,这点陛下心中明白。只是堤坝被冲毁这件事一定要有人负责。”
二人同时想到了三年前。
那时,朝廷拨了不少银子来修建沂河堤坝。银子刚到沂州,就赶上了东楚的多事之秋。而景庆帝的帝陵也到了修建的关键期。
想到沂州多年来一直风调雨顺,于是景庆帝就偷偷地抽调了修建沂河堤坝的银子来修建自己的帝陵。
这件事除了景庆帝,就只有高全、冯兴知道。
本想着等缓过来就再给冯兴点银子以加固堤坝,只是还没来得及行动,这场暴雨就如此来势汹汹,令人措手不及。
“高公公,冯兴明白。陛下派了李中大人前去调查,就是相信冯兴能处理好这件事。冯兴深受陛下大恩,无以为报,而今只能用这残败之躯来报皇恩了。”
冯兴的语气异常平静,从堤坝被冲毁的那一日,他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了。
高全轻叹了口气,这冯兴确实是个人才,这些年在沂州的表现也有目共睹,只是,运气不太好。
“冯大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但说无妨。”
“宋王殿下与李中大人离开沂州的时候,派了亲信之人先接管沂州,还望陛下能派个可靠之人接手沂州。是冯兴对不住沂州百姓,希望陛下对沂州多看顾些。”
“冯夫人和冯公子呢,可有什么交代。能做到的,高全绝不推辞。”
高全对冯兴的印象一直不错,而今更是为他可惜。
到了这个地步,近乎交代遗言,他心心念念的竟还是沂州的百姓。
想到娇妻弱子,冯兴风轻云淡的外表终于碎裂了几分,通红的眼睛再也再遮不住那隐藏其中的悲伤。
他与江氏是结发夫妻,江氏虽出身沐国公府,却没有世家千金的骄奢之气,二人感情极好。沐国公这个老泰山对自己更是好,待自己与亲子无异。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是他对不住沐国公。
“我死之后,他们自会回沐国公府。岳父大人是个重情义的,不会不管他们母子的。高公公,冯兴愿一力承担所有的事,只盼着不要牵连任何人。”
“好,你的话我会带到的。冯大人,请受高全一拜。”
高全不顾冯兴的闪躲,诚心诚意地对冯兴深深一拜。
高全离开天牢的第二日,冯兴自戕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还有一日,景庆帝就要当堂审问沂州一事了,冯兴却在这个关口畏罪自杀,还留下了一封认罪的遗书,直言不讳都是自己的罪过。
得到消息的李中当先赶到天牢,只见到了冯兴已经僵硬了的尸身。
李中惊怒非常,大理寺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连一个犯人都看不好,竟让冯兴偷偷藏起了一块碎碗片,冯兴就是用这块碎碗片了结了自己。
李中私心里实在不想让冯兴走到这一步。
在沂州的日子,冯兴是怎么心忧百姓的,他历历在目。
哪怕证据确凿,哪怕连冯兴自己都认罪了,李中仍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直到看了冯兴的遗书,李中觉得好像明白了什么。
冯兴在遗书中表明,的确是他挪用了修建沂河堤坝的银子,不是为了中饱私囊,而是想到自己的家乡甘州在西北不毛之地,百姓常年困顿,又遇上蝗灾,生活更是苦上加苦,他就命人偷偷去赈济甘州了。
李中想到,前两年的确是有位不留名的富商捐出了大笔钱财赈济甘州,而后很快就查无此人了,原来那人竟是冯兴吗。
冯兴的遗书的确经得起推敲,因为赈济甘州的事是真的。
不过那笔银子是冯兴剿匪得来的,那个时候正好赶上甘州蝗灾,他狠狠心没有上报。
合上遗书,李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冯兴,真是可惜了。
……
宁王府,灵犀阁。
楚承轻轻地叩击着桌面,而后寂然一笑。
“阿玄,不用再查冯兴了,沂州的事到此就算结束了。冯兴是谁的人我已经知道了。”
楚玄点点头,是啊,确实不用再浪费功夫了。
他们的好父皇,手伸得可真长。
“大哥,近来你也小心些。我将楚行与赵岭兄妹俩得罪的不轻。如今清沐就在宁王府,日日跟在我身边,倒是大哥,我怕他们会找你麻烦。赵岭手中有一批人,是赵温离京时留下的,都是好手。”
“无妨,大哥也不是没有自保之力的,放心。听说周德在沂州不老实,我准备拿周德开刀,给楚行点颜色瞧瞧。”
楚行想借着沂州一事攀咬他们,但是冯兴的一纸遗书将事情说得清楚明白,再加上燕北在沂州的功绩有目共睹,楚行的算盘只能落空了。
倒是周德,趁乱想生事,幸好被隐星等人察觉,及时制止了他。
沂州一出事,楚行的人就上蹿下跳,是该跟他好好清算一下了。
楚承又想到一事,“阿玄,马上就到六月十三了,你还去正觉寺吗”?
正觉寺是徽京城外越秀山中的一座千年古刹,离徽京城有七八十里地。六月十三,是他们的母后江皇后的生辰,江皇后生前礼佛很是虔诚,时常到正觉寺参拜。每年江皇后的生辰,楚承都在宫中为母后举行盛大的祭奠仪式,而楚玄就到正觉寺小住几日,以缅怀母后。
“是,这几日收拾一番就去正觉寺。希望母后不要怪我,扰了佛门清净。”
不错,这一次去正觉寺,就是为了给楚行和赵岭机会,好让他们对自己下手。
他是去缅怀母亲,又是在佛门清净地,自然不会带很多人。而且人人都知道他不喜嘈杂,每年去正觉寺都是住在后山的小院子中。
还有比那个小院子更适合下手的地方吗。
楚玄有十分的把握,楚行和赵岭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阿玄,我知道你在守株待兔,你将隐字部的人带着,无字部、风字部还在徽京的人也都带着,我再另外调些人来,务必保证万无一失。”
楚玄失笑,他的大哥一向冷静、睿智,可只有在他的事上犯糊涂。
“大哥,你还调些人来,不怕打扫惊蛇吗,万一被父皇察觉,你这些年的筹谋岂不是前功尽弃。楚行和赵岭又不会调军队来杀我,一定是找些死士,还有什么人比赵温留下来的人更合适呢?”
“丹青说赵温留下的人个个都是好手,大哥知道你有把握,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万无一失更保险。”
“大哥,我意已决,你放心吧。我会带着清沐一起去正觉寺,有清沐在,你还担心什么。我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和清沐有危险。再说,还有龙鹰在,你可是知道龙鹰手里有不少好东西的。”
无字部、风字部还在徽京城的大概有六七十人,虽然人数不算多,但每个人放在江湖中都是一流的高手。楚行和赵岭的人再厉害,能有他的人厉害吗。
“隐字部的人带上,要不你就别去正觉寺了。还要带着清沐,阿玄,你怎么想的。让清沐好好待在昭平王府,要比跟在你身边安全。”
楚承自然知道楚玄是有把握的,只不过这种杀人的事儿带着清沐做什么,总归是不太好的。
他以为是楚玄不放心清沐,满徽京城,还有比昭平王府更安全的地方吗。
提起这个,楚玄的心情很微妙,既无奈又甜蜜。
“大哥,我也不想带着她的,清沐说了这段日子我在哪里,她就在哪里,我敢不同意,就和我闹。她说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与我祸福与共。”
得了,原来是这样,楚玄有些傲娇地说出“祸福与共”四个字,楚承只觉得牙有些酸。
本来还有些紧绷的氛围霎时间就变了味儿。
“阿玄,你将隐字部的人带上,还有让龙鹰多带些他的宝贝,管他什么手段呢,有用就行。”
楚玄知道自家大哥的脾气,只能点头同意,“大哥,隐字部我抽调一部分人即可,你身边也不能缺了人。放心好了,咱们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楚行和赵岭,现在就如临大敌,以后可如何是好”。
说的也是,若连这两个人都收拾不了,以后的事干脆就别想了。
“阿玄,你怎么那么墨迹,还没处理完吗?”
一声娇嗔传来,人未到,声先至。
原来清沐和楚玄说好了今日要去将军楼的,楚玄说来灵犀阁处理一点事情,很快就好。没想到楚承来了,一说起来又耽误些功夫,清沐就找来了。
见到楚承,清沐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怎么就知道出去玩,耽误阿玄做正事了。
“英华兄也在啊,我不知道英华兄来了,没事,阿玄,你们先忙,我先回去了。”
“清沐留步,我们已经谈完了,我正要走呢。阿玄,先走一步。”
看着楚承匆匆离去的背影,好像真的有什么急事儿似的。
“阿玄,你们真的谈完了吗?我没有误事吧。以后没什么事我还是不要来灵犀阁了。我可不是话本子里的什么‘妖妃’,不能耽误你做正事。”
还“妖妃”呢,他倒是想让她当“妖妃”,一看见她,什么事都不想做,恨不得整日都腻在一起。
楚玄一把抱起清沐,欢快地转了个圈,又轻啄了一下她的唇瓣,满脸含笑。
“话本子里的‘妖妃’,清沐倒是有这个资本。不过还是不要倾国倾城了,倾了小王一个人足矣。宁王府里没有清沐不能去的地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没什么正事,也不想做什么正事,我可是天天盼着跟清沐去闯荡江湖呢。”
好吧,她的阿玄就是与众不同,连追求都跟一般人不一样。
哪有一个亲王天天盼着闯荡江湖的,他们可真是天生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