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山东这地界的农村大都有这么一种不太好的习惯:每年秋收过后,各家各户都会把田里收来的玉米秸剥去叶子,然后一捆一捆地码在家里或者是院墙外。这样等到入冬之后,这些玉米秸脱去了水分,就可以拿来烧火做饭。然而这样一来,取用方便是方便了,但这些玉米秸在天干物燥的冬季却成了一种显而易见的安全隐患——火灾的引发媒介。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因为我小时候就亲眼见过村里因此而发生的火灾,那时候大多数房屋的屋顶都是用麦秸屯起来的,下边又是苇箔和木质的檩条,而且为了防止墙皮被雨水冲刷,房屋外墙一般还会用麦秸一层层披下来阻挡雨水。这样的构造一旦着火,可想而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后果。
转眼间已经是正月十五,这可是个大日子。一般来说,过了正月十五,就意味着春节正式结束,大家伙该干嘛就得干嘛去了。可能也有最后狂欢的意思存在吧,每年从正月十二三开始,各村村民就会组织起来,有的搭台子唱戏,有的扭秧歌、划旱船、踩高跷,耍大头,总之各种各样条件允许的娱乐活动,都会在十五左右源源不断地进入人们的视线。而更有意思的是,一般来说每个村子都会有自己擅长的绝活。就拿王家庄的高跷来说吧,他们可以踩着高跷叠罗汉,最高可以叠到四层高,而且单是最下边一层垫底的,他们踩的高跷就足足有两米高,而里边几个身手了得的,更是可以踩着半米的高跷在大路上玩后空翻,这难度可就不是一般的大了。还有西桥村的吕剧、东桥村的京戏等等,都有各自非同一般的绝活,尤其是东桥村的京戏武生,那简直是个个英武潇洒、功力非凡,里边有几个甚至有着现如今的当红明星一样的粉丝效应,只要一听说今天有谁的戏,那三里五村的大姑娘小媳妇肯定是一呼百应蜂拥而至,素有‘某某人上了台,大姑娘跑掉了鞋’之说,其演技扮相之妙、影响力之大可见一斑。
不过,这种广泛而深入人心的娱乐活动,到十五、十六这两天才算是真正进入*,因为这两天是集体燃放烟花的日子。十五这天晚上,天刚擦黑,各村大街上的人们就开始聚集起来,由村委出面,用地排车拉着大量的窝头花(一种用黄泥做壳,里边灌上黑火药,形似窝窝头的土制烟花)开始在街道上来回巡游,绚丽的烟花不停地燃放着,伴随着二踢脚在夜空中清脆的炸响和人们的喧闹声,端的是热闹非凡,而每到这种时候,家家户户可以说是倾巢而出,根本不会有人在家里看门。
小桥头村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像这种大型的娱乐活动根本无力举办,于是他们每年就主动跟相邻的东桥村合作,出一点资金,这东桥村烟花队的巡游路线也包括小桥头村。
要说那位失手将虎子撞落乌河大桥的新郎官,也就是小桥村村长李大江的儿子李天的那位舅舅,这人的活动能量确实非同一般,就是这样一件失手杀人的恶性案件,李天这小子居然只是在派出所拘留了一个礼拜就给放了出来,据说只是轻飘飘地给定了个打架斗殴的罪名,连正月十五都没有耽误回家过。当然了,虽说他们极力隐瞒,但这个消息还是很快传到了张家庄。不过张连义一家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并没有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就好像这件事跟他们无关一样。
十五这天,李天毕竟心里发虚,还是不太敢离家太远,只是和新媳妇一起在家门口等着烟花队过来的时候,远远地看了几眼。然而这一天平平静静地什么也没有发生,李天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到了十六晚上,这小子早早吃过晚饭,拉着媳妇的手就冲出了家门,混在看花的人群中往东桥村村委方向走去。虽说那天虎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三里五村几乎是无人不知,但这时候人们的心思都放在看花上,加上天黑,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小两口混在人群里。
东桥村村委门口这时候已经是人山人海,大人小孩姑娘媳妇挤得是水泄不通。人们一边直着嗓子大声说话(这种情况下,声音小了,哪怕是面对面都听不清楚),一边时不时踮起脚尖往村委大院里张望——时间差不多了,烟花队该出来了吧?
就在大家伙望眼欲穿的时候,前边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鞭炮声混合着夜空中的二踢脚炸响的二重奏。这边鞭炮声刚要落下,一股耀目的烟花已经冲天而起,足足喷起五六米高,然后像喷泉一样四散落下。那时候,农村人是看不到现如今的那种在高空中炸开的烟花的,这种土制烟花的绚烂,在他们眼里已经是美的极致。一时间人们看得目眩神迷,拥挤的人群中,人们都在屏息静气地欣赏着烟花的美丽,除去不时响起的鞭炮声之外,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前边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不用说,这是烟花队开始出发了。李天攥着媳妇的手时间长了,不免有点发麻,这时被人群一挤,竟然松了开来。他也没太在意,连忙甩甩手,眼角余光在人群里跟着媳妇的身影往前一挤,又把她的小手拉了过来。
人群开始涌动起来,月色下,飞扬的烟花此起彼伏明明灭灭,周围的光线也是时亮时暗。不知不觉中,烟花队已经走到了东桥村的村头,这里是一个丁字路口,往西是乌河大桥,往东便是小桥头村了。尽管身处狂欢的人群之中,但这里距离虎子出事的地方实在是太近了,到了这里,李天心里忽然有些发虚,就好像身后有什么人在一直盯着他一样。
刚开始他还强忍着自己安慰自己,这可能是心理作用,现在大家都在忙着看花,谁会总盯着自己看?然而随着距离村头越来越近,这种感觉就也来越强烈。到最后他实在是有点忍不住了,猛回头看时,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一闪,钻进人群不见了。
他有点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正想继续走,却发现周围的一切似乎一下子静止了下来。他茫然地四下观望,就见周围的人们都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就连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甚至是正在冲天而起的烟花都变得凝滞不动了。
一种水滴落水的声音‘嗒、嗒、嗒、嗒’地传入耳鼓,越发映衬得周围静谧宛若禅境,只是此时的李天根本体会不到那种超凡脱俗的美妙,因为他顺着声音看去的时候,发现种声音来自一个人的身上——那是虎子!
虎子背对着他,咧着嘴,开心地笑着。只是他浑身上下都结满了薄薄的冰,融化的冰水从他身上慢慢滴落,他脚下的月光便一层层地泛起涟漪。这一幕本来并不可怕,只可惜此时的李天却很清晰地知道:虎子已经死了!因为一个奇怪的声音好像正在他耳边不停地念叨:“虎子是鬼......虎子是鬼......”而尤为可怖的是,虎子脸上的笑容正在慢慢消失,他双眼、鼻孔、耳朵、嘴角都在缓缓地流出血来,那张原本白白胖胖的小脸也转瞬间变得紫青,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一种妖异的幽光。而最要命的是,好像感知到了自己的存在,虎子的小脑袋忽然很机械地动了起来,在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中,他的脑袋居然接连在脖子上转了两圈720度,最后面对着李天停了下来。
一刹那间,李天几乎都要崩溃了。虎子的脸上不但血污狼藉,而且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睛居然完全没有瞳孔,只是一片死一样的白,那情形,简直就像是在眼窝里硬塞进去了两个乒乓球一样。这还不算,随着又一阵‘咯咯咯咯’的骨节响,虎子双手平伸,一步步向他走了过来!
直到这时,李天这才反应过来,他用力一拉媳妇的手,大叫一声:“快跑!”然后抬腿躬身就想开溜。
没想到原本乖巧听话的媳妇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怎么了,他这一拉竟然没有拉动。要知道这李天虽然那天没打过强子,却只是输在了打架的技巧和经验上,要是比起蛮力,可能强子还要比他略逊一筹。按理说他这么全力一拉,身材娇小的媳妇就算往后拽都拽不住他,可这次却不然,他这一拉没拉动,竟然让媳妇把他给拽了个趔趄,手腕子都疼了起来。
情急之下,李天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心里有点恼。他心里转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娘们咋啦?怎么还有这么大力气?他一回头张嘴正要骂,却突然间又呆住了。
自己一直拉在手里的那个娇俏可人的媳妇到哪去了?自己手里攥着的,竟然是乌河大桥桥头上,那一段冰凉的铁制护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