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边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冬天的时候,如果没有冰,身体轻巧的小孩子落入水中,由于身上的棉衣一时半会不会湿透,所以往往还会有短暂的漂浮时间。但是如果落进了冰窟窿,那就完全是两码事了。
因为人落水的一刹那必然会沉下水面,流动的水将人冲得稍微移动一下位置,那么厚厚的冰层就会像盖子一样一下子把你捂住。人在水底往往不辩东西南北,就算你会游泳,再想找到出口的几率也是非常之低的。而冰面上的人想要救你,总得先找到你吧?可是人在冰面之下随波逐流,不停移动,且不说破冰的困难和危险,但只是定位就是个大问题。所以像虎子这样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的小孩子,又完全不识水性,这一落入冰面之下,凶多吉少已经是肯定了的。
张连义夫妇都是距离乌河不远的居民,这些常识自然也非常清楚,这时候一看到虎子落水,脑子里登时就有点懵了,孩子是当娘的心头肉,女人当时就受不了了,只听她撕心裂肺般喊了一声虎子,一下子便背过气去,软软地倒在了河岸上。
强子这时候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噔噔噔’几步跨上冰面,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他手脚并用,第一个来到那个冰窟窿跟前,俯下身捞了几把,却发现冰窟窿里除了几块漂浮的冰块之外,根本摸不到其他东西。
他红着眼睛站起身大叫了两声‘虎子’,竟然抬腿就要往下跳。后边赶来的张连义一伸手把他拉住往后一甩,强子脚底又是一滑,爷俩一起滚倒在了冰面上。
这时候,路上的行人也顾不得走亲戚了,大家自发地聚集而来,有的过去将张连义一家人拉到岸上好言劝慰,有的则开始组织凿冰捞人了。这乌河两岸村庄连绵,农村人又朴实憨厚,古道热肠者在所多有。不大一会儿,大家已经拿来了铁锤、镐头、绳索、木杆等应用的工具。那个闯了祸的新郎官更是疯了一样从别人手中抢过铁锤,在几个有经验的老年人指挥下,按照水流的速度计算出大致的距离,然后沿着水流的方向将大片的冰层凿了开来。
人多好办事,加上此时天气转暖,冰层并不算太厚,一个小时之后,从虎子落水处向北五六十米的冰面已经全部凿开。有几个青壮后生顾不得河水冰冷刺骨,腰上系了绳子跳下河去摸人,也有的手里拿着长木杆在水里一点一点地试探着。
不过大家都明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虎子就算是救上来也是断无生还的希望,只不过不管咋说,这尸首还是要捞的,要不然,父母亲人又怎么受得了?
最初的疯狂过后,张家人已经完全绝望,一家四口紧紧地挤在一起,八只眼睛不停地在河面上来回巡视着。就在大家伙感觉寻找无望的时候,突听莲花带着哭腔喊了起来:“爹!娘!虎子哥在那!在那!”
众人闻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不远处的河面上忽然飘起了一张竹弓和三支玩具箭,正在水面上打转呢。
几个负责打捞的汉子不敢怠慢,打着哆嗦‘扑通’‘扑通’跳了下去。果然,不大一会,其中一位抱着虎子浮上水面,往岸边游了过来。
虎子娘一见,猛地挣脱了身边人的拉扯,连滚带爬地迎了上去。张连义连忙跑上去拉住她,铁青着脸命令强子看住他娘,自己跑上去把虎子接了过来。他知道,这时候不能乱,如果虎子还有生机,那么有条不紊的抢救才是第一位的。如果任由孩子他娘乱来,那么很可能会失去抢救的时间和机会。
强子也知道自己这次是闯了大祸,对于父亲的呵斥再也不敢反驳。他流着泪紧紧抱着母亲不停抖动的身体,虽然是在安慰,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些什么。一旁的莲花更是吓得小脸煞白,只管钻在母亲怀里浑身发抖。
与一般溺水的人不同,虎子上岸之后,并没有出现肚皮鼓涨的现象。只是面皮青紫,双目圆睁,嘴唇更是变得乌黑。内行人一眼便可看出,这孩子并没有呛水,那完全是窒息缺氧才会有的现象。
虽然明知道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不过大家伙还是按照一般溺水的方式展开了救治:把孩子倒吊着背在背上奔跑、肚子朝下放在腿上敲背、人工呼吸等等,几乎所有的方法都用了一遍,但是虎子却依旧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最终,人们惋惜地停了下来,把虎子小小的身体平放在河边冰冷的土地上,有人拿来一块棉被盖在他的身上,叹息着,退到了一旁。
张连义此时已经是浑身发软,他脚下如同踩着一团棉花一般,懵懵懂懂地走到虎子身边蹲下,后边强子和莲花母女也走了过来。一家人围拢在虎子身边,看着他那张牙关紧咬双目圆睁青中透紫的脸,再也憋不住内心强烈的刺痛,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蓦地爆发了出来。
女人一边哭,一边抚摸着虎子冰凉的小脸,可是,不管她怎么摩挲揉捏,虎子那咬紧的牙关却始终不曾松开,一对睁得圆溜溜的眼睛更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天空,虽然已经失去了光彩,却仍旧显得若有所待。
“我的儿啊!你这是放不下爹娘吧?还是舍不得哥哥妹妹?那你又怎么走得这么绝情啊!你听得见娘叫你吗?你就答应娘一声吧!虎子!你回来,让娘替你去也行啊!啊?!你听见了吧?快回来吧!你这是割娘心上的肉啊!你这是想要娘的命啊!”
女人的哭诉声在河风中飘飘荡荡,像一根根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周围的乡亲们一个个唏嘘不已,一些心软的老娘们更是闻声落泪,抽抽嗒嗒地陪着哭起来。
虽说心里的悲痛同样的沉重,但作为一家之主,张连义却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强忍着内心撕裂一样的疼,慢慢站起身,目光在周围的人群中来回巡视。触目可及,周围全是同情而悲悯的目光,但那个始作俑者——新郎官却已经不见了。
张连义回过头来,在强子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嘶哑着嗓子说:“强子,你先别哭,虎子呢,是回不来了,咱总在这哭也是没用。趁着乡亲们都在,你快点去派出所报案吧!咱救不了虎子,也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没想到强子猛地抬起头,一张脸已经被愤怒和仇恨炙烤得苍白而扭曲,他瞪着一双冒火的眼睛,紧紧地攥着拳头叫道:“报案?!报什么案?!那个王八蛋就算烧成了灰我也认识他!他娘的,我要是不把他宰了给虎子报仇,我就不姓张!”
张连义有些无力地呻吟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强子,你能不能多少懂点事?要不是你这脾气,今天这事能发展到这一步?很多事情不是靠拳头和刀子就能解决的,这种事只能由政府、由公安部门来解决,明白吗?你要是再去打死人家,你还能不给人家偿命?虎子已经这样了,要是你再出点啥事,你娘还活不活了?混账话少说,快去办点正事去吧!”
强子不再反驳,他低下头看看虎子,然后慢慢俯下身子,把嘴凑在虎子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然后起身回头,分开人群爬上桥头,头也不回地往派出所方向跑去。
强子刚走,一直注视着虎子的女人忽然止住了哭声,她抬起头大张着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丈夫,嘴里哆哆嗦嗦地语不成句:“他……他......他爹,你......你看......你看虎子......”
张连义一愣,连忙低头看时,却见虎子咬紧的牙齿已经松开,一双圆睁的大眼睛也正在慢慢闭合,就连他脸上那一层可怕的青紫也正在以一种非常明显的速度迅速退去。
他心中一喜,莫不是虎子没死,要苏醒了?
然而就在这时,只见虎子闭上的眼角、鼻孔、嘴角、耳孔里边全都慢慢地流出了鲜血。
七窍流血!张连义只觉得浑身冰凉:虎子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而已,就算是不幸夭亡,又怎会有如此深重的不甘和怨念?而刚才,强子又到底是在弟弟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才会让他释放出了这股怨念,放下了对于这个世界的留恋?
不,这些都不对,张连义心里非常固执地相信:这是一个早已设计好的陷阱,这是一种惩罚或者是一种威胁。为什么?只是因为,他打开了后来人所称的潘多拉盒子,他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与魔鬼签订了契约,但是他却只是接受并享受了魔鬼的赠予,却没有也根本没有想过要去或者说怎么去完成魔鬼的嘱托!
他抬起头,就看见桥栏边强子正漠然转身,渐行渐远的背影里,似乎写满了刻骨的仇恨......
风从河面上徐徐吹过,仿佛有一阵若有若无的笑声隐隐传来,然后像一枚小石子一般‘刷’地落入水中,平静的水面上,悠悠然荡起一圈圈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