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夜晚,偌大的广州城,犹如一块铁砣,静静地吊在岳麓山下。这里第一代开脱者,是来自万里之外的秦人。暗夜掩映下的西江,千年不息,永远流淌着秦人热烈进取的灵魂。而跟随秦人脚步的后来者,也像西江之水一样,滔滔不绝。
同一条大江,不一样的灵魂。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西江之水,只按照自然安排的脚步,一如既往地流淌。历史有谁谱写,完全与他无关。
西江江滨临江亭,亭心的地砖早已陷了下去,似乎还存一汪江水,坑了几只心惊胆战的小鱼小虾,不住地跳跃。江风一起,茂密的芦苇荡起了乱响,犹如慌不择路的小鬼,不小心栽进了水里。月光透过芦苇洒入亭中,隐隐约约晃动着几个鬼鬼祟祟的斑影。
大明大学士杜永和,似乎觉得风吹芦苇听不清,时不时眯起小眼睛,侧耳靠近范承恩。终于确认了曹继武出海的计划,杜永和油腻腻的冬瓜瓤子脸上,顿时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军中粗人范承恩,并没有察觉到异样,仍然一本正经地坦诚建议:“杜老哥今晚派出水师,封锁珠江口,倒逼南洋舰队。明日誓师大会上,我带领手下弟兄,挟持曹继武。里应外合之下,我们就能控制南洋舰队,依靠强大的舰炮火力,广州城唾手可得。”
“是吗?”一声冷冷地声音,犹如暗夜之中的枭鸣,从岸边的芦苇荡中,突然钻了出来,范承恩大吃一惊。
三个身影,纷纷跳了出来,犹如地底的幽灵突现,三才阵势,堵住了亭中出口。原来是甲弑营三大高手——毛金星、李世功和石廷国。
范承恩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指着杜永和的鼻子大骂:“瓜锤子杜永和,你他娘的竟然出卖老子!”
杜永和闻言,也不生气,连连摇头,冬瓜瓤子脸上,满是苦笑:“天下之势不可挡,小弟也是无奈,还请范兄不要怪罪。”
明国正朔,永历皇帝的大学士,又投降了一下,而且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当年的扬州十日,大学士史可法,落了个气节万丈。如今的广州六日,大学士杜永和,终于踢开了民族大义,他要为自己的美好生活,拼搏一把了。
眼前的这个范承恩,性直谋少,粗豪坦荡,快意恩仇。因为关中秦王的横征暴敛,他聚众反了大明,是李成栋的铁杆部下。因为一句‘草包’和杜永和翻脸,他又降了尚可喜。
但尚可喜对李成栋的部下,并不待见,令范承恩大为不满。经过一些弟兄的挑拨,范承恩又和杜永和暗中联络,以求再次夺回广州城。
但范承恩的动向,早被毛金星察觉。李世功等人,借助潮汕总兵吴六奇的兵力,对杜永和软硬施加。大学士杜永和,永历皇帝身边的红人,不想拿命去换气节。所以他抛弃了仁义道德,趴在了原来他极度不齿的吴六奇面前。
杜永和和甲弑营勾结的事,范承恩并不知道。他也没把李任责等人的提醒放在心上,正常和杜永和联络。所以今晚的临江亭,就是一个陷阱。甲弑营的代号,捉猪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吃百姓的,喝百姓的,外带着恨百姓,所以士大夫和百姓,向来不是一家人。硬扯上一条船,关键时刻,嘴脸都会暴露。杜永和投降了,依旧还是士大夫,继续骑在百姓头上。而出身百姓的范承恩,如果再次投降,待遇就不同以往了。
此时的范承恩,前后退路都被封死。他开始后悔,不听李任责和鸡司晨的警告。
毛金星早就躲在按察使司,但熊赐履不过一书生,烂泥扶不上墙,有贼心没贼胆,喊几句口号还可以,根本经不住考验。唯有刀口舔血的人物,说反就是一句话的事。所以毛金星果断来和李世功汇合,解决猪王范承恩。
李世功劝降范承恩:“念在你往日有功于大清,只要你……”
“去你娘的。”范承恩跳脚大骂,“开弓没有回头箭,老子绝不向鞑子和叛徒投降。”
杜永和冷笑一声:“范承恩,既然你无意,休怪老哥……”
范承恩极为痛恨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没等他说完,踢给桌子,一掌探出,照着胸口就撞。
杜永和大惊,急忙躲闪。但范承恩更快,一掌就将杜永和的左肩,拍散了架。杜永和疼得哇哇直叫,一头钻出了临江亭,大叫手下包围范承恩。
尽管范承恩恨死了杜永和,但久经沙场的他知道,此时敌众我寡,必须尽快脱身才是。杜永和已经受伤,他的手下群龙无首,根本奈何不了范承恩。强敌只剩下甲弑营三大高手,要想脱身,必须打败他们,否则纵使逃跑,他们也能跟来。
“以后在找挨球货算账!”
于是范承恩大骂一声,撇下杜永和,一个大转身,双掌紧贴肋下,径直朝中间的毛金星直撞而来。
范承恩这招,太过突然。甲弑营三大高手,原本想看一出狗咬狗的好戏。结果直脑筋的范承恩,竟然知道转弯了。毛金星大惊,根本来不及躲避,急忙也推出双掌相抗。
嘭——
一声巨响,空间瞬间炸裂,两大高手,无与伦比的功力震波,令在场的人全都震耳欲聋,毛金星倒退两丈。李世功和石廷国大惊,急忙飞速托住毛金星。
范承恩却趁机飞窜数丈,消失在夜色中。
石廷国反应过来,要去追赶,李世功连忙摆手拦住:“别追了,毛大哥受伤了。”
毛金星嘴角,淌出一丝鲜血,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石廷国大惊:“范承恩的武功,竟然如此了得!”
李世功连忙取出伤药,让毛金星服下,关切道:“你没事吧。”
毛金星点点头:“问题不大,不必担心。”
李世功连忙吩咐杜永和回去养伤,自己和石廷国,护送毛金星回营。
石廷国等人,刚进大营,忽然广州城内,喊杀震天。海军大营,人人吃惊,起床之声顿起,似乎有大变的迹象。
曹继武闻变,一咕噜从竹床上跳了下来,飞出屋外,正遇见仇仕通,立即吩咐仇仕通,带领精步营的弟兄传令:所有人不得妄动,违令立斩。
精步营众弟兄,立即飞身传令。
嫡系精锐步兵营,杀伐果决。不大一会儿,海军大营,立即安静了下来。任凭城内如何喧闹,在精步营的看守之下,军中却平常依旧。
三兄弟逐营清查,发现毛金星受了伤,忙问怎么回事。
李世功将临江亭的事,说了出来。金月生一听完,就来叫嚷:“不消讲了,城里闹腾的,一定是范承恩。”
曹继武点点头,望了望城中渐渐消失的火光,叹了口气:“看来尚可喜早有准备。”
李世功点点头,对石廷国道:“海上颠簸厉害,毛大哥多有不便,还是你替他去吧。”
毛金星闻言,连忙摆手:“石将军不懂海战,上去没多大用,毛某没多大问题。”
曹继武帮毛金星把了把脉,皱眉:“范承恩的功力,想不到如此霸道!”
金月生关切:“得休息多久?”
“至少三个月。”
金月生担心:“这怎么行?海上无风三尺浪,南洋异常湿热,毛大哥怎能熬得住?”
曹继武想了想,建议毛金星:“不如留下来,帮尚可喜守城。西洋人万一绕过我们,攻打广州,也好帮尚可喜一把。”
“如此最好。”李世功点头同意,“尚可喜手下并无水战之人,一旦遇敌,只能固守城池。留下毛大哥,一来可以趁此机会养伤,二来可以帮助守住广州城。”
范承恩青出于蓝,功力至少超出毛金星一成。正面对掌,多一成功力,几乎是绝对优势。此时的毛金星,受了内伤。海上行程,艰苦异常,必须量力而行才是,否则会连累海军兄弟。毛金星思索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石廷国却欲言又止,毛金星知道他担心,曹继武下了南洋会反叛,于是对金月生和金日乐道:“舰队是大清的,满奇性急少谋,多多照顾。”
二金知道毛金星的言外之意,金月生点头:“毛大哥尽管放心,满奇和师兄在一块。”
石廷国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既然如此,明日就不等毛大哥了。我们告辞了。”
曹继武说完,行了英吉利海军军礼,转身退出。二金行了军礼,也紧随曹继武退出。
出了毛金星的卧室,金日乐追上曹继武,拍了拍肩膀:“大师兄心中,没有想法?”
曹继武笑了:“能有什么想法?领兵在外,有多少上司是放心的?难道要大师兄学王翦不成?”
“不必怀疑。”金月生拍了拍金日乐的肩膀,“师兄高瞻远瞩,胸有洗革天下之志,南洋这么点地方,只是师兄遏制进取西洋人的一步棋。”
金日乐点了点头。曹继武什么心思,二金全明白。三兄弟再没有多说,回屋休息。
由于杜永和的出卖,范承恩起义失败,他只得奋力杀出广州城。而海军大营,防守严密,范承恩根本冲击不动。
马门等人,和范承恩早有预谋。但精步营和龙营弟兄,看得很紧,他们不敢妄动。再加上城中尚之信领兵杀出,范承恩见大势已去,只得引数名贴身弟兄,往西逃去。
按察使熊赐履,见大势已去,急忙秘密将方以智和王夫之送出城外。他转过头来,在甲弑营面前,又将罪责推到了方以智头上。
索图和熊赐履要好,帮他解了围。裕荣、福生二人,不便拂了索图的面子,只得上报尚可喜,将罪责全加在方以智和范承恩身上。
方以智是明国东阁大学士,地位极高。安亲王岳乐,马上就要来广州。尚可喜怕被牵连,急忙派人跟随裕荣,满城搜捕方以智。
周崔芝等人,也早和方以智暗中有联络。他们见城中有变,在曹继武下令封锁之前,已暗中派何佑秘密出营,按照预定的预备接头方法,将方以智和王夫之送往澳门暂避。
裕荣搜遍了全城,也没有找到方以智。他想要搜查海军大营,却被李世功制止。李世功留下福生照顾毛金星,自己带着裕荣,追击方以智。石廷国带着阴手四人,追击范承恩。整个广州城,一直闹腾到半夜方休。
第二天一大早,曹继武主持妈祖庙祭祀大典。佟君兰、沈婷婷和马素娥三人,亲自送行。风帆高涨,彩旗飘扬,南洋舰队依次驶入大江,很快就消失在天海一线间。
鉴于毛金星不能出征,曹继武任命周崔芝为蓝龙舰队司令,周龙夏接替周崔芝原来的职位,任支援舰队司令。
舰队出了珠江口,黄龙舰队头阵,白龙舰队和蓝龙舰队两仪,指挥舰紫微星号中间。支援舰队在后,救援舰队殿后,摆成巨大的鱼形阵。
中式福船满帆,西式战舰皆半帆,紫微星号指挥台,黄忠义和李海生二人,轮流摇旗指挥舰队,保持稳定的航速。整个南洋舰队,就像一条巨鲸,顺着北风,劈浪斩涛,浩浩荡荡地驶入一望无际的蔚蓝深海。
六千里大洋远征,终于踏出了第一步。战事如何,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