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风扰动,淫雨绵绵,时至将晚,顾炎武仍然哭声不绝。
李过闻声叹息,念顾炎武赠药之情,特命李来亨送热饭热汤。
顾炎武一见李来亨,不顾泥水,立即抱住大腿,放大声音,哭求发兵。
李来亨心如磐石,不为所动,放下汤饭,甩开顾炎武,绝情而去。
一连三天三夜,顾炎武哭肿了双眼,耗干了泪水,嘶裂了喉咙,损尽了神元,瘫倒在污水烂泥里。
一次又一次的奉承、承诺、利用、掣肘、欺骗、冷落、猜忌、羞辱、翻脸等等,让忠贞营的将士,恨透了西南官吏。此时全营上下,几乎没有一个人可怜和同情顾炎武,任凭一代鸿儒昏死在烂泥水里,连个正眼也不瞄。
对于遭受种种令人难以承受的不公平对待,李过也是愤愤不平,开始讨厌顾炎武的死缠烂打。但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仍然以民族大义为重,数次想要发兵。
然而大义这俩字,听起来是非常好听,但却要让将士们白白送命的。如果强行发兵,军心势必大乱,每每李来亨提到这个,李过都会倒吸一口凉气,犹豫不决。
当初顾炎武提到了范坤博,令高桂英心烦意乱。顾炎武的哭声,没有引起高桂英的关注。但顾炎武的声音突然断绝,倒是令高桂英感到有些不适。
她意识到顾炎武可能会死去,如果死了,范坤博的消息,可能就断了。想到这一点,高桂英立即起身,赶往李过的帐中。
李来亨刚要出来,迎面撞见高桂英,于是连忙行礼,将她引入帐中。
见高桂英来了,李过连忙要从床上爬起来行礼,被高桂英轻轻摁住了胳膊。
“为什么不发兵?”
高桂英冷不丁地这么一问,令李过和李来亨很吃惊。
还是李来亨脑子反应神速,对高桂英道:“主母难道忘了,官军是如何对待咱们的?那帮驴球子,可是一群白眼狼,将士们早就恨死他们了。如果贸然发兵,弟兄们一定炸锅,局面很可能失控,到时忠贞营可能就土崩瓦解了。”
高桂英闻言大惊,她刚才被私情左右,根本就没有想到,问题会有这么严重!
高桂英原本叫高妮,和夫家是娃娃亲,后来夫家被官府害死,高家受到牵连,于是投奔舅舅闯王高迎祥。
因高桂英面容俏丽,仪姿英武,武艺高强,军中皆呼为赛桂英,喊来喊去,除了高家之外,谁也不记得她本来的名字了。
高迎祥死后,李自成成了新一代闯王。邢夫人和高杰私奔了,将士们怕李自成羞愧,影响指挥作战,于是强力撺唆,鼓动高一功将姐姐高桂英,嫁给了李自成。
李自成虽然仪表不俗,英气逼人,但高桂英武功,远在他之上。女人的本领比男人强,男人的失落是难免的。高桂英凤翅刀飞龙剑密切配合,李自成甚至连一招都接不了,自然令他心中好生的失落。
况且李自成对女色,本来也没什么兴趣,这令高桂英好生的无奈,直到范坤博的出现。当时的范坤博,虽然武艺不及高桂英,但比李自成体贴的多。
但是高桂英虽然外表英勇,内心可没有邢夫人那么大胆。而且范坤博此人,也不是高杰那种软耳根。两人是貌离神合,心意相通,只是碍于礼教俗世而已。
后来大顺军灭了大明,李自成在北京做了皇帝。众将士为了自己名正言顺地多讨老婆,应是逼着李自成,纳了崇祯的窦美仪为妃。此举令高桂英伤心透顶,对范坤博更加的眷念。
此时李过见高桂英神色恍惚,知道她又在想范坤博,叹了口气:“主母,这件事关系到忠贞营的生死,我不得不慎重。”
高桂英无奈地点点头。
但她不甘心,在女人心中,感情往往比理性,占据更大的位置。尽管高桂英征战多年,心智成熟,非一般人所比。但范坤博却是一个美好的憧憬,牵连着高桂英内心深处,追求幸福的本能。
目前军中,知道范坤博消息的,只有顾炎武。所以此时的顾炎武,是高桂英几近绝望心灵的一根救命稻草。高桂英心中,顿时升起一种莫名的冲动。
但她毕竟带兵多年,干练沉稳,表面上并没有慌乱。她知道,大义这两个字,非常的华丽,但将士们消受不起。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出兵理由,即使李过愿意,忠贞营同样是调不动的,所以她必须得给李过找到这个理由。
高桂英苦思冥想,忽然灵光一闪,深情念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是《秦风无衣》的一段,当年伍子胥灭楚,他的好友申包胥赶往秦国求救。七日不绝,哭求秦庭,最终感动秦国。秦哀公赋此《无衣》,发兵救楚。
此诗慷慨激昂,令人振奋。
李过不由得接道:“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李来亨也受到极大的感染,立即慷慨接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高桂英闻言大喜,期盼地看着李过。
秦人旧事重提,古风浓浓深情。
李过终于点点头,对李来亨道:“尽管那帮驴球子,是群白眼狼,但咱不能给咱秦人丢脸。”
李来亨想都没想,转身大踏步,赶出帐外,亲自擂鼓。
不大一会儿,大小众将全都来了,李来亨当众慷慨诵读《无衣》,仿佛远古的历史,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令八百里秦川子弟,浑身热血沸腾。
李过见群情激昂,立即下令出兵。
“且慢!”
刘体纯突然一声不合时宜的喊声,招来众人凶狠的刀眼。
这个刘体纯,心智沉睿,短暂的激情之后,迅速冷静下来,他不顾众人吃人的眼光,对李过道:
“《无衣》故好,但和大义有什么区别?
那帮球子,拿着大义,耍了咱们多少回?
如今顾炎武是流了几滴眼泪,尽管这蛮子是一片赤诚,但最终的结果,不同样是在耍咱们卖命吗?”
南明官府,经常拿大义作幌子,鼓动忠贞营卖命,卖命之后,就处处撤梯子使坏,恨不得除之而后快。顾炎武打着感情牌,尽管自己是真心实意,但其目的,还是要忠贞营给南明官府卖命。
刘体纯两句话,犹如一瓢冷水,浇得众人胸口生疼。
袁宗弟立即反应过来,于是给李过分析;
当年的秦哀公,并非被申包胥感动。申包胥哭了七天七夜,大打感情牌。但感情虽然真挚,却是要秦川子弟卖命的。
就在申包胥昏厥之时,楚国使者到了。楚国答应割让商於之地,秦哀公这才发兵救楚。拿申包胥当幌子,不过是别有用心的古人,忽悠后代傻子的。
秦哀公有八百里秦川为据,又占据了进攻中原的桥头堡——商於之地,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所以当时救楚成与不成,对秦哀公影响并不大。
而如今的忠贞营,一旦出兵,浔州必丢。
当年的毛文龙,是清国背后的一把尖刀,把皇太极钉死在辽东,动弹不得。但是这把刀,最终却被大明自己拔了下来。如今孔有德的部队,正是毛文龙的底子,所具备的战斗力,甚至连满洲八旗都不如。和他们对阵,忠贞营并不占优势。
所以如果选择出兵,丢了浔州,桂林又打不下来,那忠贞营就真成了丧家之犬,注定要成为岭南的孤魂野鬼,愧对秦人先祖的这片土地。
秦哀公能够发兵救楚,因为他得了好处,也有那个实力。而如今的忠贞营,既没有好处,也不具备那个分量。
袁宗弟一席话,犹如一坨冰疙瘩,砸入众人心窝,热血裹着寒心,浑身说不出的滋味。
刘体纯对李过道:“浔州虽然只是暂时的。但总比没有强。咱们如今没有根,做任何事都要三思,否则……”
“谁说没有根?”
一声浑厚的声音,远远传来,扣惊众人的心。
高桂英闻声,本已冰寒的心,瞬间沸腾。
众人急回头,只见一个巨灵神,左右大横掌,将拦截的士兵,纷纷推出丈外。大家还没有回过神来,范坤博已经轻飘飘地落在了众人面前。
天长日久的期盼,突然就这么出现了,高桂英忘乎所以,扑进了范坤博怀里,千言万语,化作无数泪水,尽情地流淌。
高夫人的形象,在众人心中高高在上,不容置疑。如今的范坤博,竟然当着众人的面,熊抱高桂英,众人吃惊的眼神又添震愕,一时回不过神来。
良久,众人面面相觑,刘体纯反应过来,指着范坤博骂道:“河南蛋子,快把你的臭手拿开!”
司马勇很不高兴,指着刘体纯大骂:“你个陕西球子,骂谁呢?”
“就骂你个驴球子。”
袁宗弟抽刀大骂,司马勇怒了,拔出狼牙棒:“你个信球,想干啥?”
众将纷纷抽刀,司马勇人高马大,恶狠狠地舞动狼牙棒,根本不怕众人。
李来亨连忙喝止众人,然而众人群情激愤。
李过的语气,极为冰冷:“这是主母自己的私事,我们无权干涉。”
众人面面相觑,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
范坤博帮高桂英擦完了眼泪,拂退司马勇,对众人道:“如今生死存亡之际,大家还是尽量摒弃私念才是。”
李过点点头,也不客套:“范大哥千里迢迢来此,我想不是为了私情。”
范坤博也不绕弯子:“楚半瓶已经占领了梧州,溯江很快就能到达浔州。孔有德也占了桂林,浔州已经是险地。李老弟还是决断,再这么吵下去,冷娃子们,都断在你手里了。”
众人闻言大惊,袁宗弟大骂:“楚半瓶这个叛徒,俺一定要亲手宰了这球子。”
众人也纷纷大骂。
李过想了一会儿,对众人下令道:“立即拔营,三日之后,赶到桂林城下。”
众人吃惊,李来亨惊道:“此地离桂林五百多里,三日到达,必须要扔下许多辎重才行。”
“是啊。”
袁宗弟附和道,“楚半瓶根本打不过咱们,咱们何必怕他呢?”
“不错!”
刘体纯也来叫嚷,“孔有德的部队,战斗力极强,咱们强行军,三日即使到了,也是人困马乏。人家以逸待劳,咱们如何取胜?”
李过回道:“桂林城是广西首府,孔有德初到桂林,必然骄傲。出其不意,兵贵神速,定能打他个趁手不及,说不定能夺回桂林城。等孔有德站稳脚跟,与梧州联合,水路并进,咱们就真危险了。”
袁宗弟急问:“如果夺不回桂林呢?”
“赶往柳州,靠近云南。”
李过说的斩钉截铁,众人却犹豫。
范坤博很生气,内劲迸射,目光如剑,众人浑身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司马勇大叫:“你们这帮黑老哇,就知道喳喳喳,喳喳喳,明知这里守不住,还在瞎扯淡,到底谁是忠贞营统帅?军令如山,你们的脑瓜子,都长在屁股上?”
众人沉默,无言以对。
李来亨急忙给大家使眼色,众将这才纷纷各回各营,收拾行囊,整军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