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鄱阳,绿水万顷,芦牙刚绿,新荷出露,白鸟展翅,南风徐来,波光粼粼,丽日高升,银光灿灿。
舟行鄱阳湖,天水无际,全是波光的世界。精步营众兄弟,纷纷惊叹不已。
金月生凭栏远望,兴致连连:“顾油子,这里和太湖,是不是有的一比?”
顾炎武极为兴奋,捋须笑道:“鄱阳广大,太湖静好,各有千秋啊!”
仇仕通指着远处的一座高楼,对曹继武道:“公子,那里好像就是滕王阁。”
曹继武点点头:“雕楼画栋,飞檐翘壁,看它气派,想必就是。”
精步营的快船如飞,不大一会儿,就到了滕王阁旁。佟国纲在此,早已等候多时了。众人泊了船,佟国纲派人,引领精步营去营房歇脚,带着曹继武、金月生和顾炎武,缓缓登上了滕王阁。
登楼望远,浩瀚湖光,尽收眼底,顾炎武连连点头:“烟波湖面翠玉盘,明霞光影蔚蓝天。滕王高阁凭栏望,荷鸟鱼舟无尽欢!”
三人闻言皆赞,佟国纲和道:“鄱阳远大连天郭,南海北疆纷扰多,高阁之上心更阔,铁马龙刀斩魂浊!”
顾炎武赞叹:“将军好大的霸气啊!”
曹继武和金月生也赞不绝口。
金月生技痒,也和一首:“浓云层摧鄱阳湖,瀚波阵扣南昌城。三尺雁翎斩黄龙,林泉佳人小香庐。”
佟国纲忍不住赞叹:“功成名就,急流勇退,鸡犬田园,男耕女织。金兄弟,高人啊!”
顾炎武也点点头:“有多少豪杰,不知进退,最终身名俱毁啊!”
曹继武也感叹道:“亡国之后必生国,亡生之际,风云际会,不论高低,无论贵贱,有能者,必能称王封侯。然而一旦王朝稳定,善终者的确不多。”
金月生笑了:“别光感慨,该你压轴了。”
顾炎武和佟国纲也附和,曹继武点点头,远望鄱阳碧水,深深抒情:“宦海沉浮一瞬间,经济阴阳久长宽。千年湖城万年历,灵魂不泯永恒传。”
“灵魂不泯永恒传?灵魂?”顾炎武喃喃道。
“灵魂?”佟国纲也很疑惑。
“灵魂,什么灵魂?”金月生也大惑不解。
曹继武点了点金月生的胸口:“在这里。”
金月生摸了摸胸口,莫名其妙,疑惑地看着曹继武。
佟国纲和顾炎武二人,也甚感费解。
只要是人,刚一出生,是没有灵魂的。人所具备的灵魂,是成长之间,前辈传下来的,以及取舍别人的。除父母之外,对于顾炎武和佟国纲来说,灵魂主要取舍于诸子百家典籍,对于三兄弟来说,则主要由普空灌输。
诸子百家是自取的,不同的人,会得到不同的见解,因而形成不同的灵魂。表面展现出来的,最大的不同就是个性,所以顾炎武和佟国纲,明显不是一类人。而师父教的,却带有很大的传导性,比如三兄弟,都有普空的遗风。
金月生点点头,忽又疑惑道:“咱们三个,还是有区别的啊?”
常言道,师父带入行,修行靠个人。比如三兄弟,曹继武是前朝遗民之后,二金却是新朝功勋之后。所以每个人的生长环境、自身条件和悟性,各不相同。在接收前辈灵魂的时候,也是各有取舍,加上自己的修炼,就形成了不同的人。
曹继武感慨一声:“不同的人,适合干不同的事,比如,顾兄文雅,适合教化,大哥勇猛无敌,适合冲锋陷阵。师弟文勇兼备,则适合带兵。而我曹继武,则擅长夹缝中生存。”
顾炎武点点头:“宦海短暂,经济长远,灵魂永恒,高,实在是高!”
佟国纲也点头,对曹继武道:“一叶知秋,拨云见日,你是个能者。”
金月生很羡慕:“师兄,这么高深的道道,你怎么老能想出来?同是一个师父教的,为什么我和师弟,老是想不到呢?”
“因为你们俩贪玩。”
“不见得吧?”
“咱们不说这个,各位请入席。”
佟国纲早已预备好一桌酒席,为众人接风。刚才说话之间,手下已经将酒席摆好,众人纷纷入席。
酒过三巡,曹继武给佟国纲使了个眼色,佟国纲立即让手下全退了。
曹继武开门见山:“大哥,事情怎么样了?”
佟国纲看了看顾炎武,欲言又止。
曹继武笑了:“他不会坏事,大哥尽管直说。”
佟国纲点点头,将黄澍的基本情况,告诉了曹继武。
黄澍本来是弘光朝名臣,和东林领袖钱谦益齐名。只是后来他在朝中斗不过马士英,于是前往武昌,怂恿左良玉清君侧。致使原本实力不强的弘光政权,突然间内讧起来。经过这么一折腾,弘光王朝迅速土崩瓦解。黄澍也鼓动左良玉之子左梦庚,带着百万大军,投降了清国。
因为作恶多端,害怕被人暗算,所以黄澍虽然贵为清国江西巡抚,但从来没有出过门,一切政务,皆由邹蒙厚主持。
这个邹蒙厚,也是徽州人,原明国南京兵部员外郎,和黄澍一起,投降了清国,当初被任命为游击将军。后来攻打长汀,随李成栋击杀隆武帝有功,邹蒙厚被升为江西道员。此人阿谀奉承,鼓唇摇舌,搬弄是非,可谓是无不精通。
听了佟国纲的话,顾炎武点点头:“这个邹蒙厚,顾某认识,他家里很有钱,经常给达官贵人送礼,人称走后门。据说那个兵部员外郎,是花了十万两白银,买通太监高起潜得来了。据王仁义所说,他这个道员,一半是因为军功,另一半也是花钱买来的。”
金月生奇怪:“他和黄澍一样的货色,黄澍害怕报复,他为什么不怕?”
顾炎武摇头无奈:“五十步笑百步,由黄澍这个百步在前面,邹蒙厚当然是高兴了!”
金月生点点头:“没有最烂,只有更烂。有黄澍这个,比他还烂的巡抚在前面扛着,看来这个邹蒙厚,过得还挺滋润!”
“要想吃蟹黄,必须先把壳掀开!”
曹继武叹了一声,接着问道,“大哥,准备的怎么样了?”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就差精步营了。”
曹继武点点头,安排金月生,带着精步营,配合佟国纲的行动,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
计划在来的路上,早已谋划好了,所以金月生胸有成竹。
“等会麻烦大哥,把邹蒙厚请来。”
佟国纲应了一声,和金月生一起,告辞曹继武和顾炎武而去。
见二人离开,顾炎武疑惑:“老弟,你真这么有把握除掉黄澍?”
曹继武点点头:“曹某虽然没有见过他,但从你们的嘴中,和他的一些事迹,可以断定,这个人还是有些良知的。”
“他有个屁良知!”
顾炎武愤愤地骂道,“不忠不义,卖主求荣,投身鞑子,残杀自己的同胞,这种人,千刀万剁,不足以平民愤!”
曹继武理解顾炎武的心情,倒了一杯酒,递了过去,顾炎武一饮而尽。
见顾炎武怒气未消,曹继武又倒了两杯,放下酒壶,和他碰杯,二人皆一饮而尽。
过了一会儿,顾炎武神色,终于有所缓解,曹继武开始缓缓发表见解:
正统观念的带节奏,常人眼里,马士英是个十足的小人,天下人无不对他深恶痛绝,黄澍自然也不例外。他跑到武昌,挑拨左良玉,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举兵东下。哪知左良玉百万大军,竟然不是勇卫营大将黄得功的对手,最终一败涂地。
黄澍见马士英继续得势,头脑发昏,鼓动左梦庚投降了清国。借助清国的力量,黄澍积极攻打马士英。马士英一死,黄澍立即就躲了起来。所以从弘光到清国,黄澍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除掉马士英这个小人。
只是他被这种个人私怨,冲昏了头脑,以致做出许多不理智的行为,犯下了滔天之罪。而世俗之人,只看到了黄澍犯下的罪过,对其是恨之入骨,痛骂不绝。但是恨和骂,激昂的情绪爆棚,真的能把黄澍怎么样吗?
曹继武一席话,让顾炎武甚是吃惊。
黄澍是投降了,是杀了不少人,愤恨和痛骂又有什么用?
人家仍然是大名鼎鼎的江西巡抚,清国封疆大吏,掌握着一省人口的生杀大权。
诚所谓好人没好报,坏人命久长。现实对理想的冲击,太过残酷。顾炎武心痛不已,以手扶住了胸口。
过了良久,见他脸色恢复了些,曹继武递了一杯茶过去,顾炎武一饮而尽。
曹继武轻轻叹道:“比起扒你的皮,曹某的话,更令你痛苦。”
顾炎武摸了摸胸口,搓了搓脸,长舒了一口气:“说吧,反正和你们仨在一起,顾某的心情,从来都没好过。”
仁义道德,就像一种华美的衣服,卑鄙无耻,却像一种腌臜的衣服。既然是衣服,谁都可以穿。
而衣服最基本的功能,就是保暖,其次才是遮羞。有了温暖,才知道羞耻。
明国就像春天,清国就是冬天。卑鄙无耻这种衣服,虽然腌臜,但能保暖。不光是眼前的顾炎武和曹继武,只要是清国治下的人,穿的都是这种腌臜的衣服。
有些人自欺欺人,里面穿了一件腌臜的衣服,外面又套了一件华美的衣服。顾炎武、黄宗羲、吕留良、甄仕人等等,都是如此。这和挂羊头卖狗肉,其实没什么区别。
有些人衣服穿久了,长进了肉里,脱下来会很疼。有些人却不一样,衣服就是衣服。那些脱不了衣服的人,对经常换衣服的人,自然是既嫉妒,又痛恨。但是,情绪没有用,死的最惨的,几乎都是那些、脱不下衣服的人。
这是曹继武第一次,在顾炎武面前,郑重地剖析仁义道德。他的衣服论,字字像针,狠狠地扎在了顾炎武的心上。
顾炎武饱读诗书,海内鸿儒,自然深受儒家仁义道德熏陶。所以儒家的思想精髓,深深扎根于顾炎武心中。而现在的曹继武,要像扒衣服一样,一丝丝给他抽出来,顾炎武的心,在滴血。他朦胧中看到,孔老夫子在叉腰大骂曹继武,坏了他的饭碗。
他虽然很痛,但更为惨痛的社会现实,让他明白,深入他骨髓里的仁义道德,就和曹继武说的衣服,本质上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顾炎武的心,几乎要被压爆了,他捂着胸口,痛苦地趴在桌子上。
曹继武悠着小茶,似乎在观景,其实在暗中注视顾炎武的承受力。
过了很长时间,顾炎武的情绪,才稍稍恢复了一些,他不甘心,抬起头问曹继武:“这和黄澍有什么关系?”
曹继武一脸平静:“你若真看不惯黄澍这些人,一定不能愤怒。愤怒最终吃亏的,只有自己。真正聪明的人,会想办法,把腌臜的衣服给他扒下来,露出那层华美的衣服,再把这件华美的衣服,也给他扒下来。让他在阳光之下,露出真容。如果你顾炎武能够做到这一点,你就能致黄澍于死地。”
“你怎么知道,黄澍里面,还穿着一件华美的衣服?”
刚才曹继武说了,黄澍一切的行为,都是针对马士英的。他从顾炎武这些人当中,了解到,黄澍其实是和他们一样的,把仁义道德,埋在了骨子里。埋在骨子里的东西,不容别人质疑,这就成了信仰。
观念,是一个人对事物主观和客观的认识。
理念就是认为正确的观念。
信念就是信奉的理念。
信仰就是深信不疑的信念,这个最容易情绪化,难以忍受别人的质疑。
观念——理念——信念——信仰,感情色彩越来越浓,要改变的难度,也是越来越大。
黄澍看不惯马士英这种小人,随意践踏仁义道德,所以他满脑子里,都是怎么除掉马士英,而忽略了其他。
气节是华美衣服中的一件,令人想不到的是,最终小人马士英,居然穿上了这件衣服,而且穿的极为理所当然,极为合身,极为得体。这种巨大的反差,令黄澍顿感震惊,他不知所措,所以他选择了躲起来。
曹继武分析一番,叹了口气:“你顾炎武嘴上是承认,但你内心深处,是不是非常想把这件华美的衣服,从马士英身上扒下来?”
正统眼里,马士英是天下公认的小人,但他最后时刻,誓死不降,气节尽显淋漓尽致。气节这么高规格的道德大义,怎么能给一个小人呢?
但是这个小人,居然穿上这件华美的衣服,而且穿的是光明正大,气壮山河,实在是让正统人士极为的难受。
曹继武点中了顾炎武的内心,顾炎连连武摇头,不住地叹息。
曹继武却不相让:“你顾炎武虽然内心不愿意,但嘴巴还是老实的。而黄宗羲、吕留良等人,内心不情愿,嘴上也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件衣服,从马士英身上生生扒下来。你们这些鸿儒,对马士英就是这个态度,那么他黄澍,杀了马士英,为什么还要躲起来了?”
顾炎武说不出话来,两眼发直,似乎灵魂出窍。
步步紧逼,血压太高,容易出事,曹继武又悠起了小茶。
过了很久,顾炎武的神色,终于又正常了些。
曹继武叹了口气:“扒掉华美的外衣,打碎信仰的根基,这个就是诛心。如果曹某人步步紧逼,不给减压的时间,顾兄现在,就是死人一个了。”
曹继武说的是实话,这种扒皮抽髓式的诛心,连续不断地敲打顾炎武的精神灵魂,如果不是曹继武给了足够的缓冲时间,顾炎武早就吐血身亡了。
顾炎武缓了缓神,倒了一杯酒,递了过去:“老弟高人一筹,顾某甘拜下风!”
曹继武接了酒,叹道:“不是曹某高明,而是你们这种人,根本就放不下。”
“千年以来,都是孔老夫子在教化,我等本来奉为生命的仁义之髓,怎么能够那么容易放下?”
曹继武没有回答,举杯一饮而尽。
“唉!”
顾炎武长长叹了口气,“看来顾某信奉的这些东西,就是你眼里的漂亮衣服。换了许多朝代,就像换了不同的人,只因这种衣服漂亮,所以都把它穿在了身上。”
曹继武笑了,指了指顾炎武的鼻子:“看来你要成为异端了!”
顾炎武摇摇头,不甘心地苦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要出淤泥而不染,难啊!”
此时张铁胆上来,报说邹蒙厚来了。
曹继武叮嘱道:“你认识他,你为主,我为客,不要暴露我的身份。和他谈以前的事,尽量拖住他,不要引起他的警觉。”
顾炎武点点头,起身去迎接邹蒙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