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器营中军大帐,都统佟六十正在吃饭,见曹继武来了,连忙让座。
曹继武暗地里,给佟六十使了个眼色。
佟六十会意,将手下人全部支走。
等众人全部出了门,佟六十开门见山:“你我是一家人,葫芦打开盖子,有事不要藏着掖着。”
曹继武点点头,举杯道:“明日精步营就要启程,特来向四叔道别。”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部队开拔,是常有的事。佟六十身为武将都统,并没有对曹继武的话,感到吃惊,于是举起酒杯,和曹继武碰了一下,二人皆一饮而尽。
“这次精步营的行动,四叔可知?”
佟六十点点头:“这次的任务,本是二哥的。但说实在的,他那个水平,对付不了孔有德和尚可喜。吴三桂溜滑,所以只得派你去了。”
曹继武点头:“既然四叔知道,就一定也知道,这次行动的危险性。”
“敌友难分,极难应付。该做的,不该做的,都不能说,需要非常韬略之人才能胜任。”
广东之地,实在是块烫手的山芋,佟六十叹了口气,满眼关切,“无论如何,你都要先把命保下来。”
曹继武点头。
看的出来,在佟六十眼里,曹继武已经是一家人了。所以无论如何,他不想让家人,有所闪失。
“小婿想把兰儿……”
佟六十大手一摆,制止了曹继武。
他知道曹继武的意思,是把佟君兰和沈婷婷留下来。自从佟君兰来到武昌城,佟六十就已经预料到,分离的这一天,早晚都会来。因此,佟六十心中,早已有了定夺。
佟六十思索了一会儿,定了定神,长长叹了口气:“佟家能给兰儿的,是一份亲情。但就目前来说,我们给的这份亲情,不是她最需要的了。尽管我们很失落,但这是天性自然,我们无法违抗,即使再痛苦,也必须承受。”
曹继武闻言,沉默不语。
佟六十果然不一般,他不像常人那样,对亲情有太多的羁绊。虽然他也很重视亲情,但什么时候该放手,他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
曹继武也曾有过亲情的分离,但那可是永诀,其痛苦的程度,远远超过一般意义的分离。
所以此时的曹继武,能够理解佟六十的痛苦。此时此刻,他只能一言不发。因为所有的言语,都不能稀释血浓于水的亲情。
过了半晌,佟六十又叹了口气,极不甘心,又很无奈,好像是在喃喃自语:“父母抚养子女,就是为了分离。分离的目的,就是为了重组家庭,有了自己的子女,然后再分离。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衰亡和新生,总是相伴相随……”
这句话太伤感情了,也太真实了,曹继武无言以对,轻轻递了杯茶水。
“兰儿是佟家的唯一,佟家也是兰儿的唯一……
兰儿如果不在了,佟家会很伤心,但不会因此消亡。
而你曹继武,有可能因此消亡,
因为,
你的家——破了。
如果佟家不在了,兰儿也会伤心,但不会消亡,
因为,她的家没破!”
“如果你曹继武不在了,兰儿有可能因此消亡,
因为,她的家——破了。
曹继武有可能不是兰儿的唯一,但目前来说,在兰儿心中,佟家这个唯一,没有你曹继武重要。
所以在亲情当中,唯一不是最重要的。这个,很残酷,但是现……”
佟六十两眼无神,泪如雨下,一下子老了许多岁。
一缕月光,穿过窗格,洒在佟六十满是泪水的脸上,反照在曹继武黯然的面容上。曹继武的泪水瞬间崩出,他想劝佟六十,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尽管他有过比此前,更为伤心的永诀。但每一次亲情的分离,都是刻骨铭心的伤痛。每一次伤痛,都心如刀绞,再华丽的语言,也无法抹平这样的伤痛。
过了很久,曹继武才回过神来,起身拿起桌上的纱巾,轻轻帮佟六十抹去脸上的泪痕。
“坐吧。”
佟六十的声音,异常的苍老,满满的关切,但又夹杂着许多无奈。
目前的情况下,只有小棉袄一般的佟君兰,才能劝得住佟六十。也只有她,才适合来劝。
“要不,小婿把兰儿找来?”
曹继武的语气,很轻微,满是小心地关切。
佟六十无奈地摇摇手:“不必了,看见我这个样子,她一定会难过的。”
曹继武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抬头望着窗外。
半月斜挂于树梢之间,微风轻起,青叶婆娑,闪动着的,似乎也是浓浓的伤情。
佟六十的话语,已经很明了。
佟君兰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她接下来的生命,将和自己的家,紧密相连。原来的佟家,只能成为她情怀的一部分。
家,
不可或缺,但情怀却不是这样。
所以佟家的港湾,虽然风平浪静,佟家的情怀,尽管也很浓,但已经不是佟君兰最需要的了。
她最需要的爱情,以及由此产生的亲情,在曹继武这里。只有待在曹继武的身边,她才会心安。尽管很危险,她但却愿意。
同舟相载,风雨共济,只要有情人在一起,所有的事情,都能美好起来。
过了一会儿,见佟六十脸色恢复平静,曹继武轻声问道:“要不要叫兰儿来道别?”
佟六十摆了摆手,叹息一声:“不必了,见了面,除了哭,没有别的。”
“不辞而别,兰儿会伤心的!”
曹继武的语气很轻,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小心翼翼又有些畏缩。
佟六十没有说话,眼望窗外,似乎在竭力回避眼前。
“你在身边,她只会伤心一会儿,你不在身边,她会一直伤心。”
佟六十终于下定了决心,语气有些无奈,“兰儿不是小脚,上山打猎,也是一把好手。空着手赶上你们,问题不大。黑山白水之间,练就了精湛的骑射,一般人是奈何不了的。何况你那三百多人,也不是好惹的,上万兵马也难以奈何。所以她的安全问题,不会很大。”
辽东女真人,无论男女,身子素质倍棒。佟君兰还有武术基础,沈婷婷也是出身武学世家,跋山涉水,问题不大。有精步营守护,敌人的冷刀冷枪,很难近身。佟六十考虑的,非常全面。
曹继武无奈,轻轻地问道:“要不要跟泰山说一声?”
“你们俩不和,由四叔代为转达就是了。”
佟六十说完,拿袖口擦了擦泪痕,重新整理了往常的情绪,轻轻挪了挪椅子,“坐吧,咱们爷俩喝一杯,算是给你们践行了。”
曹继武点点头,坐在了佟六十身边,倒了两杯酒。二人碰杯,一饮而尽。曹继武还要倒酒,却被佟六十拦住了。
“伤神之际,喝酒更伤神!”
佟六十叹息一声,将酒壶放在了桌子下面的地上,接着关切道,“看你脸色,像是没吃饭,趁此机会,多吃点。”
佟六十知道曹继武爱吃鱼,一手快速抓起一双紫竹筷子,一手迅速拿起一只白瓷碟子,轻轻挑选了一排雪白的鱼肉,慢慢展放在碟子上,缓缓摆放在了曹继武面前。
夹鱼的一连串动作,满满的关切,曹继武瞬时眼眶冲动,泪水直想往外窜。
父亲印象不深,师父和师公对自己都很好,但从来没有把饭,端到自己面前。二金两个家伙,却只知道和自己抢好东西吃。除了心爱的女人之外,佟六十是第一个,这么关心曹继武的男人。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给了曹继武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像高山一样浓重,像大海一样广宽。
曹继武忍住泪水,拿起筷子,忽然觉得佟六十没有吃饭的意思,偷偷瞄了一眼,佟六十一脸的慈祥,正满眼关切地看着自己。
曹继武差点泣出声来:“四叔怎么不吃?”
“你吃好了,四叔才心安。”
慈声入耳,祥音沁心,曹继武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崩涌而出。
曹继武此时的心情,不言自明,说出来反而不好。佟六十取出湘丝手帕,任由曹继武泪如雨下,而不劝说,只是不断地用手帕,擦去脸上不断的泪水。
过了一会儿,见曹继武稍微缓了点神,佟六十欠了欠身子,温暖而慈祥地关切道:
“吃吧!”
曹继武控住不住自己,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佟六十拿起筷子,精挑细选最美味的好菜,不断地夹给曹继武。翁婿二人,再也无话,一个吃,一个夹,除了筷子轻微的碰撞声之外,屋内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
月光很美,如春风一样温暖,静静地洒在了二人的脸上。
不大一会儿功夫,一条鱼,一只鸡,二斤好肉,两盘菜蔬,被曹继武吃了个精光。
当发现盘子都空了的时候,曹继武反而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发:“我都吃完了,四叔吃什么?”
佟六十满心都是欢喜:“这里就是四叔的地方,你还怕四叔挨饿?”
曹继武不好意思地笑了。
天色已晚,再来准备饭菜,恐怕来不及了。佟六十暗自叹了口气,伸出大手,关切地摸了摸他的头,满满的遗憾:“四叔的饭量不如你,你一定还没吃饱。如果知道你来,哪能就这点饭菜?”
“这样也好,吃多了睡觉反而不好。”
曹继武这句话,是在给佟六十的失误,搭了个台阶。佟六十自然很高兴,拍拍曹继武的肩膀:“即为军人,常常身不由己。时候不早了,四叔送你到门口,算是送行了!”
曹继武点点头,起身轻轻挪开了椅子。
佟六十扶着后背,亲自将曹继武送到了门前,关切道:“以后的路,就只能靠你的脚了。”
曹继武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去吧!”
佟六十的语气充满关切和无奈,微微颔首,轻轻推了一把,曹继武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他心中充满蜜意,他知道佟六十一直在看着自己,他没有回头。
一直到了很远的地方,曹继武才忍不住回头。借助如银的月光,他依稀能够,模糊看到佟六十挺拔的身形。
这么远了,为何还不回屋!
曹继武掏出千里目,一探究竟。
月光如水,洒在佟六十脸上。
此时的佟六十,没有了慈祥和关切,而是一脸的怅惘,愣愣地站在门前发呆。
曹继武的心,被深深触动:
只有失去,才会感到锥心的痛。
兰儿虽不是佟六十亲生,但却是佟六十养大的。
曹继武顿时感觉到,自己好残酷,生生割走了佟六十的心头肉。
常言道,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伤痛之上。然而这只是不要而已,最起码眼前自己的幸福,却是佟六十的心痛。曹继武终于收起千里目,不住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