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秦淮千年水,流尽六朝繁华。江山易改寻常事,莫愁依旧闹,凉冬日已偏。苍发残卒枯草旁,无奈冷酒猛灌。一把悲情诉衷肠,平生许多事,尽在不言中。(临江仙)
天空飘过几朵乌云,地上一片荒草凄凄,凉风吹拂着干枯的芦苇,哗哗作响。一颗颓废的枯桐上,闲来无事的几只乌鸦,不停地哇哇乱叫。
枯桐不远处,紧靠芦苇旁边,两个鼓鼓的土包,刚刚被添了新土,这里埋葬着明国忠魂长孙魁和完保国。
他们生前的战友——独臂老卒高进,孤零零地一个人,窝在坟前的枯草堆里,手提一个,不知多少年份的破烂牛皮囊酒袋,不时地唉声叹气。
背后忽然叽叽啪啪地作响,这明显是枯草惨叫的声音。
这个时候,能来这种地方的,一定是熟人。
默默无闻者,老实人居多。具备真正实力的人,不自觉地就会,吸引眼球。精步营刚刚打出了威名,各路人马,各有盘算。
这里是忠魂安息的地方,安静而自然。然而这里却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怀。带着目的,直接正面突击曹继武,一定不会有结果。
但是通过这份情怀,旁敲侧击,或许能取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所以来这里的人物,一定是高人,不光是为了逝去的忠魂。
所以高进没有回头,语气略显无奈:“无事不登三宝殿!”
背后的脚步声,忽然就停止了。
很明显,他们吃惊了。
顾炎武很是疑惑:“你怎么知道,我们来找你有事?”
高进无奈笑了:“我虽然老了,也残废了,但脑袋还不糊涂。你们这帮书呆子,除了玩嘴之外,就是猜忌,要么就是幺蛾子。”
沙场老卒,见惯了血雨腥风,实力决定一切,早就刻在了骨子里,明显看不起读书人。
顾炎武和吕留良二人,脸上全是不悦之色。
过了盏茶功夫,吕留良终于忍不住了,语气极为愤慨:“我吕留良顶天立地,从不猜忌别人!”
高进一声冷笑,顿了酒囊:“你们认定,曹继武对大明不利,这不是猜忌吗?”
二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原来二人来此的目的,高进非常的清楚。曹继武杀人练兵时,二人极力反对。如今精步营打出了威名,二人又来搞事。
所以在老卒高进眼里,读书人除了嘴皮子,就是捣蛋,成不了大事。
过了一会儿,高进喝了一口酒,摇头叹道:“你们两个,和那帮瓜娃子厮混,也不是一两天了,应该了解他们的脾性。为什么老想着逼他们,去做不可能的事呢?”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才是我们汉人真正的风骨。只要鞑子一日不驱除,我等都应奋战到最后一滴血!”
姬龙峰语气浑厚,振振有声。
顾炎武和吕留良,精气神皆为之一振。
然而老卒高进,却没有受到感染,反而冷哼一声:
“听你声音,是个河东人。你不远千里跑来,一定与地下的两位,关系不错。既然如此,你也应该知道,老铁蛋是个正宗的鲜卑人,老渣皮是个正宗的女真人。你既然要驱除鞑子,为什么又大老远跑来,看望两个死去的鞑子呢?”
姬龙峰顿时哑口无言。
坟茔包裹的鲜卑人和女真人,在汉人眼里,不折不扣的鞑子。所以拿风骨说事,在老卒高进眼里,相当的无聊。
王征南叹了口气:“如此高超的见识,看来高兄,并不是一般的士卒!”
高进摇头苦笑:“我只是多吃了几年饭而已,没什么大本事。以我这三脚猫的能耐,两个月时间,在曹继武那里,挣到了三百两黄金。顶得上我在大明军中,三百年的军饷!”
大明的军饷,是出了名的低,这是常识。
王征南曾做过把总,一年的饷银,也不过二十两,而且常常被上面克扣。当年血气方刚的王征南,带头闹饷,结果被官府通缉。
无奈之下的他,只得躲进了深山,碰到了闭关修炼的师父。所以听了高进的话,王征南感慨不已。
过了半晌,高进咽了口酒,喃喃叹道:
“唉!金灿灿的黄金,让人忍不住眼黑。如果我再年轻十岁,一定抵不住这个诱惑。我们为了大明,抛头颅洒热血,即便献出宝贵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人家朱家呢?他们把大明当成自己的,宁愿将士们挨饿受冻,也不愿分出他们家一分钱。所以在他们眼里,我们为他们的大明献身,那是应该的。他们荣华富贵,我们吃糠咽菜,甚至连命也得给他们,这也是应该的。”
关中秦王,河南福王、周王,山西晋王、潞王、平阳王,湖广楚王、襄阳王、长沙王,四川蜀王等等,天下大大小小几百个藩王,朱元璋的子孙,个个富得流油。老百姓一个个饿死荒野。边关将士,个个衣不蔽体,忍饥挨饿。这样的明国不亡,简直就是天理难容。
老卒高进,继续感慨:
“咱活了一大把年纪,终于闹明白一个问题。不管是他明国,还是他清国,对于我这样,不起眼的小卒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奴才而已。所不同的就是,主人家是他姓朱的,还是他姓爱新觉罗的。”
多吃几年饭,见识果然不一般。想指望主人家过上好生活,普通老百姓,就洗洗睡吧!
王征南摇头叹道:“我等何尝不是如此啊!”
顾炎武也叹道:“除了宋代之外,没有哪个朝代,真正把老百姓当成一回事的!”
“不错!”
吕留良点头附和,“宋代的老百姓,可以状告太后,而且还告赢了。这个在其他朝代,简直不敢想象!”
宋代也是一个样,每年孝敬辽国,西夏和金国的钱财,全是从百姓身上搜刮而来。与士大夫共天下,不是与百姓共天下。这就是当时大儒文彦博,给司马光高尚的评价。
顾炎武两个书呆子,总是自以为是,一直意淫在儒家的治世理念之中。姬龙峰、王征南和高进三个老阅历,懒得和他俩扯皮。
往事犹如过眼烟云,触动伤感的,永远是情怀相传的后人!姬龙峰慢慢蹲下身来,打了火折,给两个鞑子老友烧钱。
王征南借了高进的破酒袋,递给了姬龙峰。
姬龙峰轻轻拨去地上的枯草,在长孙魁坟前,浇了三道烧酒,祝祷:
“长孙老弟,姬老哥来看你来了。听说你把自己的绝学,传给了曹继武。你若泉下有知,希望你不要,让曹继武为满虏所用,就算老哥求你了!”
王征南、顾炎武和吕留良三人,也上前行礼祭拜。
过了一会儿,高进叹道:“姬将军,数十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坚定,实在令人佩服!”
姬龙峰一生,几乎都在边关征战,抗虏之志,矢志不渝。
姬龙峰叹了一口气:“高老弟过奖了,我只是比你,武功高些而已。这么多年来,也是一事无成。慷慨激昂的热血,全是白洒,实在令人惭愧!”
他的语气,带着满满的伤感和落寞,王征南劝道:“姬兄过谦了,你联合中原武林同道,将甲弑营杀伤大半,王征南自愧不如啊!”
姬龙峰摇头:“王老弟也不一般,连败祖泽志、毛金星和李世功,令人钦佩!只是这三个人,虽然身在甲弑营,但皆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要是遇到我,也会手下留情。”
吕留良奇怪地问道:“难道姬前辈遇到的,皆是些奸恶之徒?”
姬龙峰点点头:“除了罗雪峰之外,其他人,皆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炎武叹道:“看来中原义士遇到的困难,要比江南大得多!”
王征南点点头,众人嗟叹不已。
远处的秦淮河,静静地流淌,枯桐上那几只乌鸦,似乎也认为,坟里坟外的人,全是在白费功夫,不知疲倦地哇哇叫。
四周的枯草,一人多高,然而长孙魁和完保国的坟上,却没有一根杂草。明国的忠魂,自然要守护,但如今,却是清国的天下。
年轻人早晚会离开,故国老卒高进,又能维护多长时间呢?
此时的干将铺,忽然传来一阵美妙的琴声。
尽管周围满眼都是萧凉,但这充满温情的丝弦,还是扣动了每个人的心。
过了良久,顾炎武忍不住叹道:“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吕留良也叹息一声,王征南面色平静,姬龙峰却摇头道:“这里埋进去的忠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就是为了他们的欢乐吗?”
顾炎武和吕留良皆是一愣,高进却点点头。
他放下酒袋,用独臂拨开枯草,露出了匍匐在地上的青草,对众人道:“你们看这青草!”
吕留良二人,顿时明白了:
生命在于不生不息的传递,每个人都会死,每个人也都有欢乐的时光,就像这枯草中,掩藏着经冬的绿草一样。不论是明国,还是清国,世事的变迁,不是慷慨激昂决定的。天地自然,自有他运行的规律,谁也无法违抗!
王征南点了点头:“看来高兄弟,是不想帮我们了。”
高进愣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明国有没有翻身的希望,看看身边的人,就知道了。
对面的清国,有洪承畴、王辅臣、孙思克等等,这样的能人。而这边的阵营,放嘴炮的多,能干事的,却几乎没有。
拿铁嘴应对人家的钢刀,这不是找死吗?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作为阅历丰富的老人,绝不能引导他们,去做毫无希望的事。否则就是老流氓行径,枉费人家的大好青春,误导人家白费功夫。
身为天雄军遗脉,论起故国情怀,高进比谁都要浓。然而浓浓的情怀,绝不是白费功夫的理由。
天雄军就是被自己人坑死的。明国到处都是坑,把年轻人往坑里带,高进即便去了阴间,也不会心安。
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故国的大义道德,就是空中楼阁。老卒高进,对来人的幺蛾子,拒绝提供帮助。
老卒拒绝提供帮助,对付曹继武,真的就没有希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