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滨一条小路,沿着竹林边缘,弯弯曲曲地伸向山中。布满青苔的石头,铺满了小路。两边细细的水流,冲动不少凤尾竹叶。
安分的螃蟹和青蛙,本来躲在竹叶下,好好地乘凉。可是它们碰上了调皮的二金,不得不四处乱窜。山中传来一阵清脆的罄声,给竹林增添了不少静谧。
胡公公好像对这里轻车路熟,带众人三拐两转,就到了静心庵门前。
数根粗壮的青藤,盘出了一道翠绿的拱月小门。两边竹枝栅栏上面,爬满了牵牛草。几间青砖灰瓦禅房,依山傍水,错落有致,外墙爬满了青苔,让庭院更增添了宁静。如果不是叮咚的木鱼声,谁也不会想到,这里会是一座禅院。
胡公公凝望静心庵良久,叹了口气,转头对曹继武道:“洪太夫人就在里面,你们进去吧,我在外面候着。如果你说不动她老人家,再来找我。”
这次胡公公的语气,轻缓而带有关切,和以前的形象,大相径庭。
然而曹继武有事要办,顾不得去探究胡公公的秘密,于是对众人道:“庵里乃清修之所,容不得人杂。我和翠莲进去,你们在外等一会儿。”
金月生闻言,忙将信递给曹继武:“师兄,你一进去,估计得好长时间不出来,我们就在这附近转转。你要出来早了,用你那破玩意一吹,我们就回来。”
破玩意指的是曹继武腰间的笛子。这种乐器,能够不能熟练,吹出的声音,则极为难听。二金没有耐性学,故而老是说破玩意。
曹继武从金月生手里接了信,叮嘱道:“山中蛇虫较多,林中瘴气隐伏,你们小心点,别疯太远!”
“你就放心吧。这鬼地方,和九华山也差不了多少。”
金日乐嘟囔了一句,一闪身,窜入了茂密的竹林中。
竹鼠的味道肥美,自从小竹村一次经历之后,二金就喜欢上了这道美味。李文章等人,也乐得耍耍,于是紧跟二金而去。
曹继武安慰了佟君兰和沈婷婷,带着翠莲进了静心庵。
院中凤竹文竹繁茂,香樟碧桐挺拔,龙眼串串,金桔累累,洞月门环抱清泉声潺,飞龙檐反吊风铃声脆。罄声沁心悦耳,庭院宁静典雅,禅房古朴清幽,好一处清心养性之所!曹继武赞叹不已。
见有生人前来,一个素装清秀的小尼姑,急忙前来问询。
曹继武告知,要拜见洪太夫人。小尼姑立即引二人穿过长廊,来到二重院落观音堂。
听得太夫人答应,曹继武和翠莲二人,整了整衣服,进了观音堂。
翠莲在洪家长大,太夫人一直没有把她,当下人看待。此时见到翠莲,太夫人自然很是高兴,起身把她抱入了怀里。
翠莲小时失去双亲,跟着红杏一块长大,心中一直视太夫人为母亲。久别重逢,翠莲自然躺在太夫人怀里,尽情地享受幸福。
过了一会儿,太夫人不见红杏,忙问:“莲儿,杏儿呢?”
翠莲闻言,哇一下哭了起来。曹继武连忙从背后,偷偷捅了翠莲一下。
人老多情,红杏少年亡故,而且还带着身孕,太夫人恐怕经不起这么大的打击。翠莲明白了曹继武的意思,连忙止住了泪水。
曹继武连忙将洪承畈的信,递给太夫人:“这是大叔的信,他托我带给您老人家的。”
刚才见到翠莲哭泣,太夫人甚是诧异。眼前的年轻人,既然带来了洪承畈的信,更令太夫人吃惊。
自从洪承畴投降了清国,洪承畈备受煎熬。自明国灭亡以来,洪承畈一直住在江中,从未踏上岸边半步。母子二人,虽然近在咫尺,但几乎从未谋面。
他怎么会突然会来信呢?难道会和杏儿有关?这也不应该啊,杏儿是大儿的女儿,他怎么会插手?
想的再多也没有用,还不如看看信再说。太夫人连忙拆开信看。
母亲大人:
恕儿不孝,然今家国不在,儿已明志,誓死不踏清土,来世再报答养育之恩。吾观曹继武,非常人也。他与杏儿,情投意合,实乃天赐良缘。
然那混蛋卖主求荣,作恶多端,害死了杏儿。并要曹继武阴配。此乃荒唐之事。
曹继武对杏儿一往情深,儿劝不了他。希望母亲大人出面,阻止他行此傻事。否则,他此生完矣。
那混蛋如今罪孽深重,我们万不可加深罪恶,害人家一生年华。杏儿为那混蛋所累,实乃我家杏儿没有福分,不可强求也。还望母亲大人力阻此事。
不孝小儿拜上
太夫人读完了信,一切前因后果,全明白了。
人间最为悲痛的巨创,就是白发人要送黑发人。这噩耗来的太过突然,太夫人老泪纵横,浑身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曹继武二人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扶住了她。
过了很久,太夫人才稍稍回过一点元神,哆哆嗦嗦地对曹继武道:“我和莲儿有话要说。”
曹继武会意,行礼退出。
翠莲见曹继武出去了,一把扑进太夫人的怀里,大哭起来。
太夫人也老泪纵横:“可怜我的杏儿,怎么如此命苦啊!”
二人抱头痛哭起来。曹继武大感不妙,连忙要回身劝说,但又转念一想:人老多情,少不更事,我一个男人,怎么劝得住这一老一少呢……
对了,太夫人在静心庵静修多年,这里的住持,一定了解太夫人,不如请她帮忙。
曹继武绞尽脑计,终于想出一个靠谱的方案,立即拔腿就往方丈跑。
这小子在九华山万年寺长大,熟悉寺院的规格建筑。静心庵虽然不是标准的禅院,但布局却没有太大的出入。所以曹继武很容易就找到了方丈,他整了整衣服,隔着门帘,施礼朗声道:“晚辈曹继武,求见住持师太。”
等了半盏茶的功夫,里面清脆声音慢慢传出:“曹施主,什么事?”
曹继武朗声回道:“今为洪太夫人一事,特来请师太帮忙。”
清脆声音缓缓传来:“太夫人已静修十年,不会有事的。”
曹继武回道:“是关于太夫人孙女红杏小姐的。”
这回里面的声音很干脆:“请进。”
曹继武谢了一声,轻轻掀开门帘,抬脚迈过门槛,但见一面容娇美,体态俊飒的尼姑,端坐在莲花镶边、诸佛环嵌暖丝锦团之上。
这师太穿一双针纳棉底麻帮暖丝镶边鞋,披一席凹兰青丝粤绣百衲衣,手转一朱红楠木间玉雕佛串珠,肤如凝脂,面如圆月,眉如柳,眼如杏,娇鼻点坠两片朱唇。即便成了出家人,仍然掩饰不了天然的美貌。
基于正常的反应,曹继武的眼神,有些飘忽。
这师太静修多年,一眼就看出,面前的这位,是个至情至性的少年。所以她没有生气,兰花妙指轻轻一扣,一股轻柔的内力,透过念珠清脆的声音,传入曹继武耳中。曹继武顿时醒了过来。
曹继武急忙定了定心神,恭恭敬敬地行礼。
师太轻启朱唇:“贫尼净月,本庵住持,施主有事,简短说来。”
曹继武于是将自己和红杏的事,挑紧要的说给了净月。
净月师太听完,紧紧皱起了眉头。
曹继武哽咽道:“晚辈不远千里,来此就是为了,和杏儿了却这桩心愿,好让她们娘俩心安!”
净月不语,曹继武继续恳求:“如今太夫人悲痛欲绝,还望师太出面,劝劝她老人家,顺便帮晚辈说情,曹继武不胜感激。”
深入佛门,早已了断尘缘。但曹继武至情至性,实在令人动容。况且红杏小时候,净月曾经随过喜。事过十六年,想不到已然是天人两隔。太夫人虽然一直修心养性,但这么大的变故,她怎能能承受的起?
净月师太沉思片刻,轻轻叹道:“我去看看。”
话音刚落,净月已经飘了出去。她步态轻盈迅捷,转瞬之间,就已经没入花圃深处。
想起刚才的内力传声,曹继武甚是吃惊:这师太定是身怀绝技之人,想不到这荒僻之地,竟然藏着这么一个高人!
太夫人和翠莲正抱头痛哭之时,住持净月师太,已经飘了进来。一老一少哭成一团,净月脚步太过轻微,她们完全没有察觉,直至佛号声起。
见是净月来了,太夫人连忙收泪让座。师太轻弯柳腰,盘腿坐在太夫人对面。
过了盏茶功夫,等太夫人悲痛缓和了一点,净月合掌念道:“人生如梦,岁月伤情,超出红尘之外,往生极乐世界。太夫人何必伤怀!”
净月声音清脆悦耳,满满的禅意。太夫人年过八旬,早已见惯世间常情。况且修佛已久,心安也是转瞬之间的事。
她明白净月的意思,于是擦了擦眼泪,合掌回道:“师太说的是。”
太夫人不哭了,翠莲也收了泪水,连忙起身奉茶。
净月果然不同凡响,一出场,就将太夫人的悲痛,化去了一半。
净月师太掏出一册《清心咒》,递给太夫人。
太夫人谢了净月,盘腿坐定,轻轻念起了《清心咒》。
念了一遍之后,太夫人的神色,缓和了许多。
净月极为自然地推了一杯茶,给太夫人,轻轻叹道:“曹施主已将缘由告与我知,痴男怨女,情如藕丝,虽断仍连,非旁人所解也!”
太夫人愣住了,呆了半晌,疑惑道:“师太的意思,解铃还须系铃人,旁人帮不上忙?”
净月点了点头。
曹继武和红杏相亲相爱,乃是天然的结合。这种超乎寻常的情结,要想解除,还需曹继武本人才行。所以他来了却心愿,净月是支持的。
红杏毕竟是太夫人的孙女,曹继武的忠贞不渝,她当然高兴。可是她不能因此,而毁了曹继武一生。
于是太夫人将洪承畈的信,递给了净月师太。
净月师太读完了信,沉思了一会儿,对太夫人道:“水需浚,情要顺。顺其理则为帮,逆其势,则为阻也。帮则利势,阻则势破。不可不察也!”
太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摇头叹道:“师太说的有理,贤孙不远千里来此,这份情谊,令人动容。只是咱们虽有这个习俗,但从无活人相配之说。如果答应,贤孙和杏儿,虽了却一桩心愿,但他此生,将备受非议,痛苦终生。杏儿在天之灵,想必也不会答应此事的。”
“不然!”
静月摇了摇头,“凡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魂,能承非常之痛而不沉,受非常之议而不惑,面非常之烦而不乱,临非常之危而不惊,陷非常之困而不慌,入非常之惑而不燥,沉非常之情而不纵,迷非常之人而不堕,是故能成非常之业也。”
“贫尼了解杏儿,这孩子外表虽顽皮刁钻,但内心聪慧明犀。曹继武如果连点非议,都承受不了的话,杏儿是不会看上他的。”
曹继武不是一般的俗人,抗压能力,非常强悍。世间的流俗和非议,根本阻挡不了,他前进的脚步。
净月师太一席话,太夫人顿时茅塞顿开:“师太一席话,点醒梦中人,亏老身在静心庵念佛十年,竟然不及师太半分,实在惭愧!”
太夫人恭恭敬敬,向净月师太拜了一拜。
净月连忙还礼:“太夫人不必多礼,佛渡有缘人,既然曹继武有这番心意,杏儿泉下有知,定是高兴的。太夫人作为长辈,应该放下顾虑,衷心祝福才是。”
点开了心结,太夫人喜得合不拢嘴:“对对对,老身明日,就给他们完婚。”
迷惑于流俗,乃修行之人的大忌。脱离尘世的功利,佛家的思维,不该盲目追随世俗。
太夫人禅心顿生,急忙吩咐翠莲:“去告诉贤孙,他们的婚事,老身答应了,赶快让他来见我。”
虽然听不懂净月师太的禅语,但太夫人开了窍,翠莲也很高兴,连忙跑出去找曹继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