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二金没经过世面,江湖险恶,普空平时也没怎么教过他们。金印可是经商的,言语之中尽是套路。救命恩人,热情奉茶等等,少爷金印这么一套近乎,管家金勇等一帮人旁边暖风一煽,刚刚脱离危险的二金,脑袋一热,放松了警惕,不该露的全给露了。
金印这人,穿一身刺绣湘袍,身长七尺八寸,削肩瘦颈,两臂如猿,鹅黄趴地草细须,宽面尖颌,狐眉鹰眼,眼神里透着阴邪、奸诈、精滑和愤怒。
曹继武相了一下金印,心道:这对父子,十足的商人嘴脸,眼光扑朔迷离,叫人捉摸不透。不过商人历来重利轻义,看金富才的内涵,重商应该是八九不离十。这号人物,为了撇清关系,不会和商业无关的事,发生过多的瓜葛。事到如今,不如对他敞开心扉,看看他的反应,再做打算。
权衡之下,曹继武打定了主意,于是冲金富才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不过家父只是诈降,小子不知实情,所以才冒险前来一探究竟。”
“投降就投降了,还在胡说八道,你……”
金富才伸手制止了金印,仔细看了一下曹继武的表情。以他多年的老故,金富才确定曹继武没有说谎。
如今天下,整个成了鞑靼之国,这鞑子不鞑子的问题,已经不重要了。作为弱势之人,要么粉身碎骨,要么苟且偷生。所谓的仁义道德,在商人眼里,那是忽悠傻子的。面前这位少年,一副波澜不惊、从容掌控的仪态,绝对是顶尖高人的苗子,将来不可估量!
多年商海的历练,金富才思路如电,瞬间就做好了各方面的权衡,神情迅速回归自然,一脸担忧地对曹继武道:“如果是这样,你父就危险了!”
金富才说得真切,曹继武知道他没有恶意,戒心少放,顺话问道:“老丈既知危险,可否有解脱之法?”
“这个却难!”金富才连连摇头,“遇到剃了头的,明军是统统要杀掉的。你父即使反正,明军也不信任,最终两边都不落好。”
“那是他自做自受。谁让他投降呢!”
金印愤愤不平。金富才伸手制止了他,摇头叹道:“委曲求全,本就是一件很坚难的事情。怕的不是敌人的凶狠,而是自己人的猜忌。所以明军目前的所作所为,也实在是让人痛心!”
“那也比鞑子杀我华夏强多了!”
金印一脸怒气。金富才摇了摇头:“商人本不该过问政事的。以满虏区区二十万人马,怎能杀遍我华夏?自己无能,导致汉奸横行,到处都是带路党,这个才是主因。尤其是孙之獬,竟然不顾廉耻,向满虏提出剃发易服,导致我华夏血流成河,断吾华之根,诚可恨也!”
“剃发易服,是汉人提出来的?”
曹继武极为吃惊,金印也是相当的震惊。悲愤异常的金富才,泪流满面。
愣了半天,金印终于忍不住开问了:“爹,你不会是胡扯吧?我怎么不知道?”
金富才擦了一下老泪,叹了口气:“华夏万万人口,胡虏多尔衮,本不敢胡来。然而汉奸孙之獬主动带路,这就给多尔衮找了个台阶。好在山东榆园军,灭了孙之獬这狗才,为我华夏,出了口恶气!然而即便如此,剃发易服,根已断,岂能再生?”
老人的话语虽然平静,但却透露着无穷的愤慨和无尽的无奈。曹继武和金印愣在当地,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金富才又开口了:“孙之獬这样的跳梁小丑,本来没什么大能耐。只要我华夏正常,就能将他碾碎。可是事与愿违,我华夏除了仁义道德,没有其他出彩的地方。而这个仁义道德,正是我华夏衰落的根本原因。所以这个问题不解决,复兴永远无望!”
金印不以为然:“爹,你老糊涂了吧?仁义道德已经传承了几千年,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祸根了呢?”
“仁义道德掩盖的,却是无能。所以扒下仁义道德的外衣,露出来的,就是无能。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把这个给崇祯扒下来,他剩下的就是无能。气节、忠义、铁骨铮铮等等,把这些给史可法扒下来,他剩下的,同样是无能。”
金富才顿了一顿,继续道:“掌控天下,靠的是能耐,不是仁义道德。大明的灭亡,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有能耐的范文程、洪承畴、吴三桂、孔有德等等,被动扔了仁义道德的外衣,全去了清国阵营。而大明的仁义道德,笼络的都是些无能之辈。即便是卢象升、孙传庭等等能人,也被仁义道德的套路给逼死了。真正的人才跑的跑,死的死,明国不败,简直是不可能的。
“仁义道德引申出来的气节、骨气等等,很好地掩盖了无能,成功地将人们的关注点,转移到情绪上。所以人们永远接触不到真相,只会跟着仁义道德的节奏,发泄情绪,就会变得愚昧、麻木。所以,与仁义道德比起来,咱们商人的坑蒙拐骗,差的真是太远了!”
“坑蒙拐骗,让人损失,至少能让人成长。可是仁义道德就不行了,中了这个套路,就是自我毁灭的节奏。人间所有的事情,都是靠利来维持的。理不清利害关系,就是无能。无能就会失利,失利就会灭亡。而仁义道德,很好地掩盖了无能。所以在仁义道德的套路里打转,华夏不会有什么希望!”
金富才引经据典,自言自语,说了大半个时辰。曹继武和金印全是震惊,全程一句话也没有说。
过了很久,金富才擦了擦被老泪干枯的眼角:“老朽已年迈,可你们终要为奴矣!”
“爹,你是不是太悲观了?西南群豪,在永历皇帝的带领下,形势可是大有好转!孩儿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收复江南,从而将鞑子赶出关外。”
“长腿天子,只顾自己的性命,连身边的人都不管,哪来的闲心管我们?江南乃钱粮重地,洪承畴一来,迅速稳定了局势。西南山多人稀,物产贫瘠。消耗下去,最多也就是三五年的寿命。”
钱粮可是至关重要的物资基础。有了这两样东西,才有立足的资本。所以金富才一番分析之下,十多年商海历练的金印,也是无话可说。
过了一会儿,曹继武摇头叹息道:“晚辈的授业恩师和老丈一样的心情,他要晚辈投清,晚辈的内心,也是无比的纠结。”
“故而你要找到你爹,要听他的意思?”
曹继武点头。
金富才叹道:“你的师父,定然是位高人,他不想毁你一生。能做出如此决定,他的内心,必定也是痛苦万分。”
曹继武点头。
“你想跳出仁义道德的套路,只能依靠清国。你若真是去了明国那一方,以老朽的眼光来看,以你的秉性,一定会被套路套死。想必你的家师,也是这个想法。”
曹继武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双方沉默,久久没有说话。
小童又过来换茶,金富才回过神来,亲自奉茶,顺便问道:“你可知你父在何处?”
“听师父说,在安庆柳溪镇一带。”
“这地方老朽知道,安庆城东十里靠南,老朽送你们过去。”
曹继武大喜:“多谢老丈,曹继武日后定当厚报。”
金富才摆了摆手:“明人不说暗话,老朽慕你武艺人品,是可造之材,所以才帮你的。老朽一把年纪,看不到你报答了。只要你不被套路给套上,老朽就心满意足了!”
曹继武正要答谢,舱内忽然吵吵嚷嚷。三人急忙起身入舱。
原来二金不小心说漏了嘴,金印便来小亭刁难曹继武,却暗中派人看着二金。二金发现受监视,闹腾了起来。
金日乐看见曹继武,连忙凑了过来叫屈:“大师兄,他们竟然监视我们,定不是什么好鸟!”
“是啊,师兄,咱们好像又上了贼船!”
“别胡闹,人家有救命之恩!”
曹继武小声提醒,二金顿时不嚷嚷了,但眼神满是不忿。
金富才很不高兴,喝问管家:“你们在干什么?”
管家金勇低头,不敢回答。
曹继武瞧了瞧金印的脸色,猜到了怎么回事。
舱室最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极为精致的茶袋,曹继武仔细闻了闻,知道是上等的龙井好茶,于是大声解围:“二位师弟,不要惊慌,这儿多是龙井。估计是怕你们顺带他们的,故而行此下策,还是不要见怪。”
“什么龙井虫井的?值得我们来拿?”
金日乐故意不理会曹继武的用意,大声嘟囔。
曹继武笑了:“龙井被誉为天下第一好茶,只有西湖孤山小块地方出产,因而异常的珍贵。”
“啥玩意?说得这么邪乎!”
金日乐还真不懂茶,伸头就往里瞅。
金勇急忙取了一小包,递给曹继武。曹继武转头对二金道:“仅仅这一小袋,比师父给咱们的银子,还要贵上不少!”
“真的假的?别又是忽悠……”
曹继武暗中踢了金日乐一脚,低声道:“见好就收,别没完没了。他们救了我们,又知道柳溪镇所在。快闭上你的乌鸦嘴,别把事再给搅黄了。”
江中要不是金日乐多嘴,由曹继武应付李老六,三兄弟也不至于落汤鸡。金月生也暗暗踢了金日乐一脚,金日乐顿时不再嚷嚷了。
曹继武忙向金富才道歉:“两位师弟冒昧,还请老丈多多包涵。”
“不知者不怪,不必客气。”
金富才识得曹继武的解围,忙对二金道,“两位小英雄,既然已经恢复,请一起来坐吧。”
见老爹请鞑子喝茶,金印一脸的不忿。金日乐前方挤眉弄眼,吐舌恶心金印,顺便带走他的注意力。金月生趁机背后偷偷给他戴了一顶绿布片。
二金的恶作剧,金印鼻子都气歪了。众人忍不住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