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继武三下五除二,吃了两碗白米饭,用袖口擦了下嘴角,想要向老先生打听母亲的状况。
但此时老先生正吃得津津有味,曹继武又觉得不便打搅,于是转头看了看二金。
这两个家伙许久没沾过荤腥了,一手端着碗,一手在鱼上斗筷子。金日乐忽然瞅准时机,快速夹了一块鱼肩肉。然而正当他要起筷子时,金月生已闪电般夹住了金日乐的筷子。
二人互不相让,推来攘去。
金月生使坏,突然撤筷。金日乐收手不及,那块肉顿时跳起半空,不偏不倚,跌落在郑老先生的碗里。
曹继武赶忙道歉:“老先生休怪,二位师弟失手,请多多包涵!”
郑老先生叹了口气,合掌摇头念道:“罪过!罪过!”
“到嘴的肥肉都不整,虎哨子!”
金日乐一脸坏笑,曹继武急忙踢了他一脚。
好在郑明泊不知道‘虎哨子’是什么意思,要不然非掀桌子不可!
原来郑明泊信佛吃素,曹继武急忙起身:“小子给老先生换一碗。”
郑老先生连忙扯住了曹继武:“小侄孙,不必不必,咱们有缘,想必这也是佛祖有意为之,不必介意!”
佛祖也吃肉?想吃肉就直说嘛,还要整了个这么大牌的幌子,这姜还真是老的辣啊!金日乐忍不住要调侃,曹继武急忙踢了他一脚。
曹继武把碗又放了下来,打圆场:“老先生原来也是修心不修口!”
“平时却是不大吃荤。”郑老先生想了一下,疑惑道,“听你的口气,想必你的师父,倒是有济颠遗风?”
曹继武咧嘴一笑,不好意思揭短。
金月生却急忙嚷嚷:“老丈猜的一点也不错。师父比我们还喜欢玩。他虽然是个和尚,却对经文狗屁……”
曹继武很生气,敲了他的脑壳。
被打断了兴头,金月生很不高兴,踢了金日乐一脚。金日乐咧嘴歪眼,一脸皮相,踢了曹继武一脚。桌子底下,三兄弟顿时较量起脚法。
桌子哐哐当当乱晃,郑老先生哈哈大笑:“不知是哪位大师,教了你们三个顽徒,背后竟敢漏师父的坏账!”
二金又要说,曹继武抢先瞪了一眼:“闭上臭嘴,还不快吃你们的肉饭!”
二金于是埋头吃饭,不再理会周围。
曹继武转头对郑明泊道:“他俩一向如此,让老先生见笑了!”
“哪里哪里,你们三个极为有趣!”郑老先生忍住笑,“想必令师绝非等闲之辈,敢问尊师法号?”
“普空。”
“普空?”郑明泊一脸的诧异,“怎么从未听说过?”
金月生解释道:“铁头和尚喜欢清静,极少露面,你不知道,不足为怪。”
“绝对不可能!郑明泊自信满满,反驳道,“这九华山老朽经常去,各寺的僧人,老朽都认识,可是从未听说过普空大师。”
金日乐抢着道:“铁头和尚如今是万年寺的方丈。”
郑老先生捻须疑惑,摇头道:“万年寺讲经的,不是德光大师吗?”
老人竟然不上趟,金月生嚷嚷道:“禅池大师知道吧?那是我们师叔。”
金日乐附和道:“高人不露真容,即使在山上,铁头和尚那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你不知道,也是应该的。”
郑明泊闻言,陷入了沉思:禅池?师叔……那就是禅池的师兄。禅池的师兄……禅池乃渡叶大师的弟子,渡叶大师的弟子,禅池……禅……
郑明泊低头沉思,金日乐悄声对金月生道:“瞧,咱们好心好意,他竟然进了鬼叉洞里。”
金日乐话音刚落,郑明泊忽然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这一下,把三兄弟吓了一大跳。
金月生疑惑地看着曹继武:“师兄,你这个乡亲,犯了羊羔疯!”
郑明泊笑了好大一阵,对三兄弟叫道:“怪不哩,怪不哩,陈敬之这小子,打小就是调皮捣蛋的主!”
三兄弟闻言,面面相觑。
金日乐对着金月生一撇嘴,小声道:“这老犊子,能揭师父的老账!”
幸亏金日乐声音小,郑明泊没听见。
“陈敬之乃陈家村人,少时与你外公郑魁元,还有你爷爷曹士章一块上学。三人经常逃学戏水,尤其是陈敬之,最为调皮。他的父亲怕他学坏,就把他弄到了万年寺。哪知后来,他还是跟着一个叫云摩的妖道鬼混。真是可惜啊!”
郑明泊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住地叹息。
原来郑明泊也对云摩有误会,曹继武从未听说过爷爷的事,于是岔开话题:“老先生知道我爷爷的事?”
“这是当然。”
郑明泊肯定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当年辽东兵败,沈阳陷落,曹士章投笔从戎,找到了郑魁元和陈敬之。当时郑魁元刚结婚不久,陈敬之也做了和尚,没想到三人一见面,就一拍即合。后来听说祖大寿降清,曹士章愤而自杀,郑魁元偷偷回来了,陈敬之却不知所踪。”
直到此时,曹继武才知道曹士章殉国的往事,黯然神伤。
金月生见他面色不佳,劝道:“师兄节哀,事情已过很久了!”
“是啊,是啊!”金日乐也劝道,“大师兄,要怪就怪那个祖大寿。”
郑明泊拍了拍曹继武的肩膀:“你也不必悲哀,你已长大成人,该为自己选择路了!”
“我……”
曹继武愣住了。
郑明泊点了点头,无奈叹道:“社稷倾覆,山河破碎,老朽一把年纪,已经无所谓了。可是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
曹继武闻言,陷入了沉思。
天下大势,曹继武有所耳闻。普空经常性地暗中出山,一定是在帮助义军。他在尽微薄之力,然而即便如此,普空的意思,好像不太愿意曹继武走他的老路。这种感觉,时常让曹继武纳闷不已。
但师父自有安排,曹继武没有发言权,还不如想想其他能把握的事情。
过了半晌,曹继武忽问:“老丈可知家母现况如何?”
郑明泊愣了一下:“你想见?”
曹继武点头。
郑明泊想了一下,叹道:“禅池大师曾到过郑家庄,据说已将她安置在一处隐蔽之所。具体位置,老朽也不知道。你不如与你师商议,陈敬之必有话与你讲。”
郑明泊似乎知道些秘密,但他老经世故,言尽于此,是不会再答了。
曹继武只得点了点头:“多谢老先生指点。”
郑明泊也点了点头。
大家沉默了一会,郑明泊忽问道:“你们瞧瞧,街上的人们,有什么不同?”
三兄弟忙向街上张望:只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天呐!”
曹继武忽然大叫了一声。
“师兄,你也得了羊羔疯,大呼小叫的!”
二金吓了一大跳。曹继武不理他们,小声道:“刚才我在街上逛时,便有此疑问,后来耽搁了。你们看:大家有的剃了头发,梳了辫子。有的还是原来的装束。”
二金从小生于辽东,对发辫见惯不惯。而来九华山已近十年,对拢发包巾,二金也是极为熟悉。
听曹继武一喊,金月生才忽然明白:“是啊是啊!老先生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郑明泊叹了一声,缓缓说道:“鞑子来了,要剃发易服。不遵从的,格杀勿论。而明军来了,会把剃了头的,全部杀掉。这可苦了百姓,造孽啊!”
三兄弟震惊不已:“为什么?”
郑明泊喝了一口酒,叹着气道:“鞑子剃发易服,从内到外,要灭我华夏。其狼子野心,万年不变!而明军则认为,凡是剃了发的,皆是鞑子一党。这是剃也杀,不剃也杀。哎!一边魔鬼,一边恶煞,早晚这池州府,将无人也!”
只要天下大乱,最先遭殃的,肯定是百姓。当年的朱元璋,也是靠杀人起家的。所以明国的建立,也是累累血债。只是人家是胜利者,被成了正统而已。而如今的清国,正在继续着明国当年的故事。
所以对于百姓而已,明国和清国,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想杀人,理由大把的是,根本用不着和谁商量。
曹继武沉默良久,感慨万千。
过了一会儿,外面忽然大乱起来,街上的人们,没命地乱窜。
郑明泊慌忙道:“你们三个快走!”
话音刚落,外面惊恐地大喊起来:“乱匪来了,乱匪来了!”
“乱匪是……”
曹继武没说完,店小二就跑来,催促道:“乱匪就是明军,这帮人是见人就杀,你们赶快走吧!”
金日乐闻言,也忙劝道:“大师兄,铁头和这帮人有一腿,咱们还是少管闲事!”
自从普空当了住持,自然不用再为衣食发愁。然而他下山的次数,竟然比以往还要多。具体去干什么了,这在三兄弟当中,早已不是秘密了。
曹继武掏出一两银子,递给店小二:“老先生的一起算,不用找了。”
店小二连忙接过银子,再次催促:“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然而小二话音刚落,门口就有好几个人,被乱匪戳翻。
竟然乱杀无辜!曹继武生气了,却被二金死死摁在了椅子上。
外面走进来七八个匪兵,为首的头目,满脸的麻子,拉着一条长棍,一脚踢开横在门前的尸体,脚尖勾了一张凳子,一脚蹬了凳子面,戳着长棍冲众人大叫:“本大爷不更名,也不改姓,江湖人称‘张三杆’的,就是大爷我。本要杀光没毛的,但爷爷今日不喜杀生,每人交出一两银子来,免死。这店窝藏鞑子,要交十两银子。谁不听话,老子就砍他脑壳!”
张三杆?怎么这么熟悉!
曹继武忽然想起来,于是挣脱了二金,冷笑一声:“一会儿叫爷爷,一会儿又叫大爷,从没见过如此孝顺的!”
横行多日,从未见过大半蒜!张三杆撑圆大眼,恶狠狠地朝曹继武吐了一口唾沫:“爷爷纵横徽州府、打遍池州府、扫荡安庆府、威震太平府,整个南直隶,声名远扬,还从没冒出过,像你这么个瓠瓜瓜!”
这家伙一阵大吹特吹,曹继武觉得好笑,于是换了一副笑脸:“乖孙孙,大爷一抬眼,怎么又看到个瓜瓜孙?”
张三杆大怒,一杆子戳来。
名师出高徒,此时的曹继武,早已不是当年的稚子幼童。眼见杆头戳来,曹继武微斜身,两手一把扣住了杆头,气沉丹田,双脚猛一蹬地,两边腰眼一拧,大喝一声:
“撒手!”
一股大力飞涌而来,张三杆顿时滚了个跟头,倒飞出一丈多远。
一众小喽啰,大惊失色。
张三杆灰头灰脸地爬将起来,跳起来大喊:“小的们,快给我上!”
众喽啰被曹继武刚才喝一声,犹如惊雷云中来,脑袋“嗡嗡”作响,对张三杆的话,竟然充耳未闻。
张三杆气急败坏,朝几个喽啰踢了几脚,众喽啰终于醒了过来。
“四爷,这人好厉害,咱们恐怕打不过!”
“好汉不吃眼前亏,四爷,识时务吧!”
……
碰上了个硬茬,小喽啰们不愿当炮灰,一通嚷嚷,张三杆这才冷静下来。征战这么多年,他还从没被人夺过棍。
“软柿子到处都是,咱还是撤吧,四爷!”
一个小喽啰又来提醒,张三杆脚软嘴却不饶人:“你个小瓜瓜,爷爷早晚削了你!”
张三杆手一摆,众匪一道烟溜了。
曹继武要追,被郑明泊和店小二拉住了。
金月生忍不住夸道:“师兄的‘天王倒拽’,好厉害!”
“大师兄一个人就把他们吓跑了,真厉害!”
一众旁观者,也纷纷卖力地赞叹。
……
曹继武坐了下来,问郑明泊:“他们无故杀了人,你们为什么不让追?”
“他们打着大明的旗号,我们乃是大明子民……”郑明泊叹了口气,“哎,还是算了吧!”
曹继武不大理解,又来追问:“他们这明明是土匪,杀人越货,心中哪里还有大明?”
“他们也是打鞑子的!”店小二凑上一步,抢着回道,“他们只杀剃头的百姓。只是也来强逼勒……哎,如今这世道,没法过日子!”
“他们也打鞑子?”
曹继武一脸的诧异:“这帮人看见鞑子的旗帜,早就被吓跑了!”
郑明泊唉声叹气,感慨道:“他们只是杀了人,可鞑子是要亡国灭种的啊!”
曹继武默然了。
……
“哎,老了,不中用了!”
郑明泊叹了一声,恍恍惚惚地离开了。
曹继武心中不快。
金日乐摇了摇头:“刚才那老先生傻了吧?”
金月生笑了:“师兄的魂,也跟着那老先生去了!”
“胡说什么?”
曹继武埋怨了一句,起身离去。
“师兄生气了,快走!”
……
此时的镇上,到处凌乱不堪,挑子乱七八糟,街上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身,血迹染红了整条大街。刚才还热闹的集市,转眼之间变得罗刹世界。一路上,三兄弟触目惊心。
满目疮痍,无能为力,伤心之地,不便久留!曹继武快步走出了集市,漫无目的地乱走,二金紧紧尾随其后。
“师兄,大师兄傻了吧?”
“胡说,师兄在伤心,这个时候别去烦他。”
“这都走了半天了,要走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前面有条河,咱们在那休息一下吧。”
金月生说完,拉了曹继武,靠向河边。
三人并排坐在一片草丛中,默默无言。
曹继武两手托腮,静静地望着波澜不惊的河水。
为什么土匪杀了人,而大家却默默忍受?这个他实在是无法理解。鞑子要亡国灭种?这个让曹继武心惊不已。
将来要去何方?鞑子那里,曹继武肯定不愿去。然而残明的队伍,竟然如此行径,曹继武也是厌恶至极。
二金明白曹继武心中所想,然而却苦于不知如何劝解。他们俩身为满人,当然不愿替汉人说话。然而近十年来,同吃同住同习艺,三兄弟坦诚以待,不拘小节,早已胜似亲兄弟。
金日乐拿了一根长草,不住地拍打河水,心中焦躁,脱口而出:“哎呀,大师兄啊,你就别闷闷不乐了。汉人向来如此,杀别人,杀自己人,从不手软的!”
金日乐当面揭了汉人的短,曹继武好像没有听见。
“师兄,乐乐说话口无遮拦,别往心里去!”
曹继武仍然没有说话。
金日乐不耐烦了:“想当年,辽东女真和汉人,相互对攻,双方都死了许多人,三爷外公,也是被汉人杀死的。但你睁眼看看,咱们不也成了兄弟?”
曹士章自杀殉国,金日乐这话,有些同感,曹继武抬眼,两眼无神。
“乐乐说的没错,当年辽东大战,他外公被祖大寿的大炮炸伤,撤离不及,被赶到的明军骑兵杀死了。你爷爷和他外公,原本就是死敌。”
曹继武不敢相信,两眼空洞,望着金月生。
他们说的都是事实,曹继武还是不由自主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金月生笑了:“祖大志都投降了,还有什么不清楚?况且我们俩小时候在关外,几乎每日都是打啊杀的,早已对生死见惯不惯了!”
确实如此,关外苦寒之地,明金连年征战,死伤无数,刚才的惨状,在二金眼里,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你杀我,我杀你,谁实力强,谁就存活,这本是正常现象。人的感情,改变不了现实,唯一可行的途径,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大。
二金也是一片赤诚,曹继武能够切身感受到。
过了一会儿,曹继武回过神来,心中之所堵,终于可以放下了,心情也为之一畅,长长疏了口气,对二金感慨道:“是啊,还是咱们在一起好!”
“大师兄,你终于开窍了!”
“多谢二位师弟费心!”
金月生一把揪住曹继武的肩领:“师兄,我们可不要嘴,到底怎么谢我们?”
“是啊,大师兄,你嘴上功夫了得,这回得来点实在的!”
金日乐也凑过来掏曹继武的腰带。
一路上,逍遥豆早被二金吃光了,此时曹继武被他俩抓住,挣脱不开,忽然注意到清澈的河水,于是灵机一动:“这样吧,我叫你们凫水,如何?”
流云涧的潭水并不深,所以二金来了江南将近十年,乃是两只旱鸭子。曹继武如此提议,二金高兴地跳了起来:“好主意!”
曹继武两手抓住二金的腰带,突然大力一送,大喝一声:
“下去!”
扑通、普通,接连两声,二金像两块大石一样,被跌入水中。曹继武哈哈大笑,随即也跳了下去。原本平静的河水,顿时被三兄弟搅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