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文期待安娜夫人能够发现不对劲。
哪怕他其实早已经知道最后的结局, 但是他还是徒劳地期盼着。
而事实上, 安娜夫人确实也意识到了不对……
她站在门口, 带着奇怪地目光盯着祭台上的那只狗。
“这是……达林?”
她问道。
那名降临派的修女脸上又一次浮现出了那种面具一般的笑容。
“当然, 达林的状态看上去比之前好太多了不是吗?不过因为它刚刚接受过仪式的缘故,它可能要过一会儿才醒来。”
“可是……”
安娜夫人继续盯着那只白狗, 她眼睛周围的肌肉在不自然地跳动。然后她稍微往前走了几步,靠近了那只白狗, 她抚摸着那只小东西身上洁白而光滑的毛发,嘴唇微微颤抖。
修女的眼中闪过了一抹不自然的神色。
她伸出手去, 手掌盖在了安娜夫人枯瘦的手背上。
“感受到了吗?你的狗再一次变得健康, 年轻,充满活力。跟我一起赞美圣子吧, 赞美他赋予我们的奇迹, 从今天以后,你再也不用面对自己心爱的宠物饱受病痛的折磨,不用担心宠物医院的账单,不用再忧心忡忡地努力给它喂药,还有收拾它的屎尿……安娜,我视你为我的家人, 所以才如此为你感到高兴。你的生活原本便已经足够沉重,达林的好转总算能够让你得到喘息的余地了。这也许便是圣子看到了你的虔诚,给你的某种启示。”
加尔文看着安娜妇人的瞳孔倏然缩小,她脸上那种古怪的表情在修女的劝说下逐渐变得痴愚而坚定。
“我的达林,重新变成了一条好狗狗。”
她喃喃地说道, 难以辨别她究竟是在说给修女听还是在说给自己。
“是的,它现在确实是一条好狗狗了。”
降临派的修女眯起了眼睛,她重复了老妇人的话。
而就在这个时候,加尔文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碰触到了他,他猛然回过头去,望向了墙角的木条箱子。
他对上了一只眼睛。
那是一只已经模糊的眼睛,远不如加尔文最开始见到它时的清澈,但依旧温顺。只是这温顺之中沾染上了痛苦与迷惑。
等等——
加尔文冲回了墙角,将手探入木条箱内,掌心那依旧柔软而温热的皮毛告诉了他达林尚未完全其息断绝的事实——那名年轻男人在处理达林的时候确实有些漫不经心,所以它尚且残存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机。
而同样是因为那男人的粗心与散漫,那张毯子并未盖得严密,与地面之间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缝隙。而达林瘫软在地的角度,恰好便可以透过这个缝隙看到外界的场景。
只是它实在是伤得太严重了,它无法移动,无法喘息,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它只能那样动弹不得地躺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主人一步一步走进房间,然后伸手抚上那只陌生的白色大狗。
“哦,我可爱的达林……”
它听见安娜夫人冲着那只狗叫道。
【不要看……】
加尔文企图挡住达林的视线,但是他也知道,一切都只是徒劳无功。
达林还是看见了。
它亲眼看见了安娜夫人在短暂的犹疑之后抱住了那只陌生的狗,最开始的一瞬间,老妇人的动作和表情都显得有些生硬,但很快她的举动变得自然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她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她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修女的说辞,然后带走了那只狗,就好像它真的便是达林一样。
木条箱内的达林眼睛中浮现出了巨大的焦急与惶恐。
它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它只知道自己的主人认错了狗狗,倘若它没有受到重伤,又或者是它病得不那么严重,它也许还能挣扎着叫出声。
但现在它只能微微蠕动自己的嘴唇,拼命睁大眼睛。
它一点声息都发不出来。
加尔文的身体颤抖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因为一只老狗这样难过。
【“会好起来的,达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不是你的错,不要难过了……”】
明明知道这只狗什么都听不到,就算真的能听到也听不懂,加尔文还是控制不住地对着它语无伦次地说着话。
在他的身后,安娜夫人已经带着狗离开了房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对话之后,门廊外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那个老人终于带着她理想中年轻健康的“达林”离开了,但加尔文却已经不想跟过去探寻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因为在他的面前,真正的达林眼神终于暗淡了下去。它不再喘息,不再拼命蠕动,不再挣扎。
它的身体渐渐地变得冰冷。
它终于还是无声无息地死了。
而也就在这一瞬间,加尔文听见了一声嘶吼——有点儿像是野狗发出来的犬吠,但更多的,像是某种不知名野兽的嘶鸣。
加尔文猛地一颤,然后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喘息。
一些画面,闪电一般地顺着达林的尸体与他虚无的手掌交接的地方刺入了他的脑海。在非常非常短的一瞬间,加尔文却看见了很多画面。
有的时候他只是旁观者,但更多的时候,他成为了那些画面中的主体。
猫,狗,兔子,小女孩,小男孩,许多的小女孩和小男孩小女孩小男孩小女孩小男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加尔文弓着身子跪在了地上,他因为那痛苦和绝望而抽搐起来,他的血液变得滚烫,几乎快要变岩浆,而岩浆正沿着他身体的脉络缓缓地流淌,最后汇集在了他的背上。
痛苦。
疯狂。
剧烈的疼痛与灼烧感。
加尔文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深渊一般的剧痛与绝望。他用手抱着头,将额头抵在了地上,然后开始嚎啕大哭。
一阵白光在微红的眼睑后面蔓延开来,最开始只是柔和的光线,但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刺眼,仿佛是发白的火焰一般,几乎快要将加尔文整个人从身体内部燃烧成灰烬。
在加尔文的身侧,降临派教堂里那丑恶的房间和可悲的老狗的尸体逐渐开始风化成细碎的粉末,最后被狂风吹拂着卷入了白茫茫的浓雾之中。
整个世界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了白色的光和加尔文。
在看不见边界,混沌般涌动的白色雾气中,加尔文的哭泣与尖叫萦绕不去。
加尔文痛苦得几乎快要崩溃,他知道自己周围的环境正在发生变化,却没有任何余力来应对任何事情。他的身体瘫软,肌肉痉挛,尖叫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不断地从他的喉咙里冒出来。
我恨这一切。
我希望这个世界毁灭。
那些从无数破碎心灵中弥漫出来的黑色情绪毒液如同毒液一般腐蚀着加尔文的灵魂。
有什么人帮帮我——
谁来让我解脱——
加尔文仅剩的那一丁点儿理智在心底疯狂地哀嚎着。
“没有人能帮你。”
忽然,有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传到了加尔文的耳边。
那声音很沙哑,那种精疲力竭的沙哑,可即便是这样沙哑,也难掩那甜润而充满诱惑力的声线。
那熟悉得让加尔文感到害怕。
“可是你知道,你可以帮助你自己。”
“你可以解脱。”
“只要你做到——”
加尔文终于意识到为什么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了。
他发现,那是他自己在说话。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背脊倏然一热。
呼啦——
有什么东西挣脱了束缚,自他的肩胛骨出展开。
那恶魔一般的痛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轻松感。
萦绕在加尔文身侧的光线变得更加明亮,明亮到仿佛燃烧到极致的火焰。
【不——】
加尔文的瞳孔缩成了细细的一点。
他发出了一声虚弱的□□,然后,意识被那白色的光芒彻底吞没。
……
在一片仿佛没有任何边界,占据了整个宇宙的白色雾气之中,披散着银色长发的男子安静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紫色的瞳孔明亮得吓人,就像是真正的珠宝一般,虹膜上闪烁着细小而明亮的闪光。
而在他的背部,华美的白色羽翼轻盈地舒展开来。
他是那样的美丽,美丽得难以用地球上的辞藻来描述他万分之一的美貌。
可他也显得那样的疏离和冰冷。
在他身上,即看不到痛苦也看不到欢乐,看不到残忍,却也看不到怜悯。
可正是这样的他,却低头凝望着自己的脚边。
那是那只可怜的老狗狗曾经死去的地方。
【我应允你。】
片刻之后,他忽然一字一句,没任何起伏的语调说道。
在他的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条苍老的白狗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可那并非是一只真正的狗,而是一条死去的狗。
它的轮廓十分朦胧,肿胀的舌头与被踩碎的头颅让它看上去像是恐怖电影的主角。但它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它相当温柔地绕着男人走了一圈,鼻子拱了拱男人的手,然后因为那刺骨的冰冷打了个响鼻。
紧接着,它转过了身,摇着尾巴飞快地没入了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