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文停下了电脑,他侧耳倾听着那轻轻的敲击声——有规律的,轻柔的敲门声,不是这个街区的人会有的敲门方式。事实上,很多时候这里的人想要进入另外一个人的公寓是不需要用敲门的方式的。
“是谁?”
加尔文推开椅子慢慢站起来,他走到门前,将肩膀斜靠在门的内侧然后问道。他没有看猫眼,任何一个聪明人都知道在这种地方你最好不要看猫眼,谁都不喜欢在看猫眼的瞬间被一根二十公分长的尖嘴锥子□□眼球——当然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并不高,可是没有人会放松自己的警惕。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在加尔文即将把自己的枪摸出来的时候,维吉利那细声细气的声音从胶合木板的另一侧传了进来。
“……是我,维吉利。”
“……”
加尔文不得不吸一口气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打开了门——只有一条小小的缝隙——然后透过那条缝隙他恶狠狠地瞪着那位多重人格患者奶油一般的脸。
“我警告过你——”
“我,我可以解释……”
维吉利虚弱地举起手,做出了一个投降的姿势。他今天穿着一套浅灰色的条绒西装和奶油色的亚麻衬衣,衣领和袖口都束得整整齐齐,点缀着细小祖母绿宝石的袖扣在他抬手的时候闪了闪,这种装扮若是落在其他人的身上只会让人觉得可笑,但是却意外地切合维吉利身上那种软绵绵的公子哥的气质。
加尔文沉默地继续瞪视着维吉利,后者脸部通红,鼻尖上沁出了小小的汗珠,显得有那么一些狼狈。
“……事实上我刚‘醒来’。”维吉利忧愁地皱着眉头,然后补充一句,“这个‘刚才’指的是十秒前——就连敲门的那个人都不是我。”
“……”
“我很抱歉,呃,但是我的情况有一些特殊……你知道的,那个,多重人格。”维吉利努力想要对着加尔文露出微笑,但是却并没有成功,“是希斯图。”
他抬起头对上了加尔文错愕的脸然后说道:“刚才敲门的希斯图,其实来到这里的人也是希斯图。不过当他听到你朝着门口走来的声音后,便因为太过于害羞而下意识地躲起来了,抱歉我忘了说他们罗马尼亚人都还挺害羞的……”维吉利愈发地有些语无伦次。
“你……不,那个叫希斯图的,到底想要干什么?”
在一分钟之前加尔文其实已经在心底暗暗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再听维吉利的任何解释:他已经发现了自己对这个蠢兔子般的大少爷放下了过多的宽容。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解释确实让他无法硬起心肠把维吉利再揍上一顿——维吉利的档案就在他的电脑里,那个珍贵的商品,那个因为父母的精神虐待而最终变成多重人格障碍的病人。
加尔文并没有发现在他开口的瞬间,他的态度已经变得有那么一些柔和了。
维吉利咬住了自己舌头的两侧,通过剧痛好让自己不至于露出太过于明显的笑容来。
“他只是觉得很抱歉,他一直觉得自己之前的行为给造成了困扰。”
“在这点上他倒是没有想错。”
加尔文冷冷地说。
“……他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想要为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说到这里的时候,维吉利的话语顿住了,他不安地低下了头,加尔文顺着他的目光朝着地上望去:在维吉利的脚边放着两个硕大的牛皮纸袋,那淡褐色敞开的袋口里可以看到颜色鲜艳的蔬果和一些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的调味瓶,而在这些东西的下面还压着一些东西,大概也是食材之类的。
“……比如说……为你准备一餐晚饭,呃,还有,打扫一下卫生什么的。”
维吉利非常勉强地才把这句话说完,因为不好意思而变得更加脸红。
而他得到的回应也十分简单——
“你可以滚了。”
加尔文粗暴地说道,并且企图将门直接关上。
不过在那之前,维吉利迅速地将自己的脚掌挤进了门缝。廉价的门板重重地压在了维吉利那只造假昂贵的意大利手工定制皮鞋上,而他也十分配合地发出了一声凄凉的惨叫(哪怕事实上并没有多痛)。
“嗷嗷嗷……不……我可以解释!”
维吉利的脸完全挤在了一起,他含着眼泪哽咽地开口道:“希斯图真的没有恶意,只不过他的思维方式真的十分的……十分的‘保姆’!他只是想要为你做一些什么……”
“我并不需要。”加尔文板着脸说。
他非常痛恨地看着维吉利又一次露出那种湿漉漉的眼神。
“请不要拒绝他,”维吉利哀求道,“希斯图的情感非常细腻,如果你这样拒绝他的话,他会受伤的。”
这位公子哥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
我并不关心你会不会受伤。
加尔文本应该这样冷酷无情地拒绝维吉利的,但显而易见在这个时刻他犯了一个错误。他的脑海里飞快地掠过了维吉利的过去,而这让他的心脏极为短暂地乱了一拍心跳。他在说话的时候卡了一下壳,偏偏就是这个语音上的停顿给了维吉利错误的想法——他以为加尔文同意了他的要求,那双漂亮的,一汪清泉般的双眸骤然亮起了惊喜的光芒。
“你真是太好了!真的!我想希斯图会高兴的,天啊,他简直快要高兴……疯……了……”
维吉利眼神忽然变得有一些朦胧。
加尔文震惊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脸上的肌肉逐渐变化。几秒种后,维吉利重新望向了加尔文——但是加尔文可以清楚地说出来,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已经不是那个傻乎乎的大少爷了。
那是一个非常腼腆的,笨拙的男人。
加尔文看着维吉利……或者说,希斯图现在的脸想。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一个人的气质竟然可以通过一张脸这样鲜明地表现出来。
明明还是一模一样的无关,可是希斯图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都是那样的淳朴和善良,带着那种加尔文最不知道如何应对的害羞的讨好。
“嗬——”
希斯图幸福地冲着加尔文笑了又笑,眼睛谜成了弯弯的两道。
加尔文想起来,对方似乎是一个哑巴。
眼看着他已经弯下腰将装满食物的纸袋抱在怀里,加尔文脸色变幻了好几下,最终他咬牙切齿地让开了身,为这个在维吉利身体里的罗马尼亚男保姆开了门。
“我并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晚饭也好,打扫也好,我并不需要那些。”
在希斯图冒着轻快的步伐喜滋滋迈入自己那肮脏的厨房时,加尔文倒是还企图在最后挣扎一下。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希斯图却也只是回过头,冲着他又一次地露出了那种抿着嘴唇的腼腆笑容来。
下午的阳光透过模糊的玻璃窗落在希斯图的脸上,那属于维吉利的眼睛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淡蓝绿色,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上去甚至都不那么像是维吉利的——他的眼神温和,表情柔软,带着一种可爱的,甚至可以说女性化的真挚关怀神色。
加尔文飞快地避开了希斯图的视线,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他不爽地翻了一个白眼,同时内心涌动着强烈的自我唾弃。
我他妈到底又给我自己惹了什么麻烦——他听到自己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痛苦地嘟囔。
之后加尔文便自暴自弃地回到了电脑前面,他无所事事地点着鼠标,企图再认真研究一下那份属于维吉利的背景资料。但是这个房间里有另外一个怪人的事实却让他感到格外的如坐针毡,他总是无意识地抬头越过电脑屏幕朝着希斯图望去,后者的动作非常的灵巧和熟练,他轻巧地在加尔文客厅和厨房里来回穿梭,手上拿着抹布和其他清洁工具。
加尔文非常惊恐地看着他以惊人的速度清理起了房间,没有过多久,这间旧公寓便在希斯图的打扫下干净得有些怵目惊心。
而正在进行这种艰苦的体力劳动的希斯图俨然乐在其中,只要跟加尔文对上视线,他便会灿烂地微笑一下。
加尔文觉得自己正在往外冒鸡皮疙瘩。
没错,他确实给自己弄了一个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麻烦。
他想。
在清理完客厅后希斯图幸福得踮着脚尖回到了厨房。加尔文听到了那些牛皮纸袋簌簌作响的声音,以及一些东西被放在流理台上的轻微响声。
“够了——你已经打扫好了卫生,你并不需要再做晚餐了!”
加尔文惊恐地冲到了厨房门口然后喊道。
不过显然他的抗拒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希斯图回过头,他选择性地无视了加尔文的话,然后继续带着那种让加尔文毛骨悚然的甜蜜微笑,向加尔文展示起了他带来的食材。
“芦笋?哦,不——至少不要是芦笋——蒜头也……抱歉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这个……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屎吗?我的天我真的——”
在看到希斯图若无其事地从水槽里抱出一只新鲜的,张牙舞爪的石蟹之后,加尔文彻底放弃了挣扎。
“好吧,你高兴就好。”
加尔文说。
他已经不太敢想象今天晚上的他究竟能吃到什么了:在他这个破破烂烂的厨房里做石蟹?看在上帝的份上他甚至连锅都没有。
……希斯图弯下腰,他在牛皮纸袋里掏了掏,最后抱出了一只黝黑发亮的黑色铁锅来。
加尔文:“……”
老实说,一直到坐到餐桌前的那一秒,加尔文对自己能够吃到的东西都不抱任何希望。他的胃已经被强烈的后悔灌成了沉甸甸的一团,十分痛恨自己在之前那一秒钟的心软。
而与此同时,希斯图将浆成雪白的桌布铺在了加尔文的茶几上(那歪歪斜斜的茶几同时也是他们今天的餐桌),随后他殷切地示意加尔文坐到了沙发上。
茶几硬邦邦的边缘抵着加尔文的膝盖,加尔文愈发感到僵硬。
“……其实我真的不是很饿。”
他低声说道。
希斯图甜蜜地眯了眯眼。
首先上桌的是一道沙拉——与加尔文之前吃过的任何一道都截然不同。
装在雪白骨瓷盘子里的沙拉由意大利小黄瓜,罗勒叶和被烤制过的鲜嫩芦笋组成,上面点缀着被烘焙后散发出奇妙脂香的碎松子和黑胡椒。
加尔文绝对不是那种热爱有机黄瓜,罗勒和芦笋的人,然而用海盐和橄榄油调制的沙拉酱却有一种非常惊人的美味(或许是由于那里头还放了适量的罗勒松子酱的缘故),被带皮一起烤到表皮干瘪内部却充满酸甜汁水的小番茄被切开拌到了沙拉中,带来了丰润多汁的口感。
接下来希斯图端上的是水波蛋,对于加尔文来说只应该是出现在早餐上的食物,但是如果仔细看的话却跟普通的水波蛋有着非常多的差别。
略有深度的浅盘中盛着乳白色的奶酪汁,里头混合着奇妙的芬芳香料气息。将鼠尾草用牛油炸到发脆之后捞出,再在乳酪里搅入新鲜研磨的蒜蓉。将颤巍巍的水波蛋推入奶酪液中,撒上被切得薄如蝉翼的松露片。将带有依然滚烫的牛油淋在水波蛋上的瞬间可以听到吱吱作响的声音,与此同时还有强烈的香气腾然涌起。用勺子拨开颤抖的半透明的蛋白后,金黄粘稠的蛋液徐徐涌出。
而在这个时候,希斯图恰到好处地给加尔文送上了一片烤到金黄焦脆的吐司。加尔文半信半疑都将那半凝固的奶酪蛋盛放在吐司上,希斯图已经悄无声息地伸出手,为加尔文淋上浓郁的荷兰汁。
“嗬……”
他期盼地看着加尔文,喉咙里滚落出一连串粗糙的气音,然后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加尔文吃下那份吐司。
加尔文有些迟疑地咬下那块吐司,在咀嚼的时候,可以感到那松脆的吐司在牙齿之间咯吱作响,他的舌头被奶酪的丰腴的口感和鸡蛋的柔滑香甜所包裹着,松露和奶酪的香气透过舌头涌入大脑,最后融合成了惊人的美味。
最后送上桌的是那只石蟹。
与加尔文预想得不一样的是,石蟹的做法意外的朴素——被完全擦干水分后埋入粗糙的海盐之中烘烤。端上桌的时候,滚烫的石蟹的鲜红斑驳的表面残留有细小的雪白盐粒。
希斯图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一趟厨房,当他再次出现在加尔文的身边时,他手上端着一杯淡金色的白色葡萄酒。
“不……”
加尔文冲着他摇了摇手,他并不希望在一个陌生的人……或者说,陌生的人格面前喝酒。可奇怪的事情是,当他对上希斯图的眼睛后,他内心的坚持又一次的变得脆弱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里的灯光有一些昏暗,让希斯图的眼睛看起来有那么一些暗沉。
“我真的不……”
还没有等加尔文把话说完,希斯图已经伸手将酒杯递到了加尔文的手里,他用手捧着加尔文的手掌,捏着加尔文的手指,一根一根贴在了冰冷的酒杯上。
加尔文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一声沙哑的喘息声,他有点恍惚,而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舌头已经浸在了甘美的酒液之中。
那是比想象的要轻盈很多的酒体,甜美的滋味与其说像是葡萄酒不如说更像是某种果汁,这种想法让加尔文隐约的担忧逐渐褪去,尽管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正处于一种轻微的晕眩之中。
希斯图的指尖慢慢滑过加尔文的手指,然后他抽开了手。他为加尔文敲下了一只蟹钳放在盘中,破碎的蟹壳已经被细心的拨开,雪白结实的蟹肉从红色的硬壳中挤出来。没有任何酱汁,但是蟹肉本身已经足够甜美——烤制时海盐的味道已经渗到了洁白的肌理之中,与蟹肉本身的鲜甜味道结合在一起,而且更加奇妙的是,这份石蟹在烘烤后蟹肉依然汁水充盈,那美妙的蟹肉因为醇厚汁液的缘故有着结实却又柔软的口感,每一口都能品尝到鲜明的海洋的味道,而希斯图为加尔文准备的葡萄酒让这份美味变得更加鲜明和独特起来。
轻飘飘的感觉慢慢地充满了加尔文的身体,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希斯图为他准备的食物和酒,嘴角泛起一丝单纯的愉快笑容来。
希斯图一直站在加尔文的旁边,他深深地看着后者的身体——从漂亮的下颚到锁骨,还有单薄的肩膀,纤细的腰部……
他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温和的,无害的笑容。
然而他的瞳孔却呈现出一种深深的蓝黑色——那种在最深最黑的冰冷海底才会有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