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元童与陈含玉几乎心意相通,回身传音之后,便直接追寻何肆遁入大衍楼。
就算这样也是晚了一步,眼见何肆一个猛子扎入太液池中,在刺骨冰水中穿梭,这会儿都快潜到西面的琼华岛了。
庾元童不禁苦笑,心中暗叹,以前的何肆好像还没有这么执拗的吧?
好在他并不迂腐,传音与几位护卫替何肆打了声招呼,解了阻碍,便是直接走了御苑百果园的密道,免得湿身。
片刻之后,两人在地下大衍楼中汇聚。
是庾元童找上的何肆,后者压根没想招呼他,也不用他带路,拔腿就一路寻迹而去。
只是越走眉头越皱,越皱脚步越快,掌心不自觉摩挲着龙雀大环的刀柄环首。
庾元童也不免担忧起来。
何肆心识之所以被赶出了阿鼻地狱,是因为刘景抟说他有客人要招待,没闲工夫陪他耗玩。
现在情况多半是干儿子李颐呱呱坠地了,联想到刘景抟曾在西郊豸山与李嗣冲说的话。
何肆心中就有些微不安与许多烦躁,身上厚棉夹袄已经吸饱了水,此刻行走如飞,渐渐冻成坚冰。
何肆被冻凝在其中,动唤不便,便直接气机一振,搅烂棉衣,夹杂冰碴碎屑纷纷掉落。
庾元童冷不丁瞧见何肆近乎赤条条的身子,赶忙撇过头,没眼多看。
不过刚刚何肆身上那惊鸿一瞥的气机来看,居然也就只有寻常五品巅峰气象,与四品守法境界相去甚远。
转念一想又觉得合理,毕竟气机虽然是营、卫、元、宗四者糅合而成,却也并非与生俱来,主要还是靠水磨功夫,朝乾夕惕。
若是久不把持,自然打回原形,这还是何肆倚仗谪仙人体魄,以及无主红丸这段时间一直安分守己,没有掐尖落钞,大秤小斗克扣盘剥的最好结果了。
何肆要说寸阴是竞,抓紧蕴养,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满溢四肢百骸、经络窍穴的。
除非是再有“食补”。
何肆快步行至一处四合院中,直接推门而入。
里头是销着门闩的,只是被他力劲摧坏,推门开门一气呵成。
庾元童刚想说找错门了。
何肆却是进门直接转折,在错综复杂的地道之中另类的“穿街走巷”。
庾元童也是叹服,这确实很符合李永年那狡兔三窟的性子。
多数地坑院均为穴居箍窑,空间狭小,而此处却别具一格。
镇山御苑乃是皇家依据风水堪舆,以四圣之灵,方正之说所建,北方乃是玄武之位,当有山,故将挖掘太液池的泥土堆积成了“万岁山”,其实还有大半大衍楼的土石堆积,所形成的地下建筑,自然不似其他坑院般局促。
寻常人置身其中,只怕如堕五里雾中,何肆却如走自家后院般自如,步履间透着几分熟稔。
何肆的确没来过,但是王翡来过啊。
本就置身地下,没有天光,两人渐渐深入黑洞洞的暗室。
摈弃伏矢魄后,几乎是盲人摸象。
何肆却丝毫没有游移踯躅,对这错综复杂的暗道了如指掌,轻车熟路地穿过一排排石廊,直至抵达一扇暗纹雕花的门前。
百步之外,两人便已听见响亮的婴孩啼哭之声透出。
何肆轻手推门,“吱呀”声中,微光洒面,他神色依旧平淡,唯眉头紧锁更甚。
啼哭声愈发清晰,何肆快步,直入里屋,撞开帷幔。
庾元童却是矗立不前了。
里头还有一位陛下身边人,是得陛下授意的,所谓各行其是,自己去了不合规格。
要是真遇到了早有示下的情况,庾元童还是会为难的。
庾元童明知自己是个阉人,无法共情李永年。
李永年没有那份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的觉悟,自己却也不落忍看到他真能先国后家。
李嗣冲也早听得重门被推开的声音,将手头刚擦干羊水的孩子轻轻递给一旁的稳婆。
那稳婆接过孩子,迅速用襁褓包裹好。
不着痕迹地看了又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其实是红婵是五品偏长小宗师,哪需要多此一举请稳婆接生?
还不是陈含玉以防万一的安排?
这稳婆名字李永年也不敢直呼,只管叫她一声“客嬷嬷”。
客氏曾是天子胞姐,如今大离长公主陈含娴的乳母,府顺十三年,陪嫁太子妃章凝的媵女。
实力倒是“不值一提”的四品巅峰境界,乃是因为章凝的原因才与有荣焉。
就好比刘喜宁之于陈符生,庾元童之于陈含玉。
这二人珠玉在前,可见客氏的四品境界有多大的水分。
要不是陈含玉小时候硬气,没吃她一口奶,她就是如今的“奉圣夫人”,必然权势滔天。
陈含玉隐秘吩咐过这位乳母,若是个李永年的孩子是个刚出生就知道回头看的孽种,就直接溺死恭桶中。
不用顾及颜面,反正李永年现在也就是个废人一个。
他陈含玉不怀疑李永年那份敢抗旨不遵的心气,却是不担心他有这个能力。
何肆脚步一顿,目光扫过屋内,客氏怀抱中的孩子啼哭不止,略显聒噪。
李嗣冲看到赤裸裸的何肆,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却是惊大于喜,伸手重重一拍额头,“哎哟我去!天杀的,你怎么疯到这里来了?”
何肆低头看了看浮光水滑的身子,只道:“我没疯。”
李嗣冲又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何肆回答:“就今天。”
李嗣冲轻哼一声,揶揄道:“那挺巧啊,孩子刚出生了,是个带把儿的,你带红包了没?”
何肆也是笑,说道:“我先看看孩子。”
李嗣冲大喝道:“你先在门口站会儿,我给你寻套衣服去,我怕我媳妇见了长针眼。”
李嗣冲转身回屋,口中念叨着,“这大冬天的,见到溜达鸡乱跑了,多新鲜呐!”
何肆却是脚步不停,直接往里走去。
闻鼓听声,见影识形。
走进屋中之后,何肆已不抱任何侥幸。
李嗣冲走进里屋取自己的衣物给何肆,红婵满头细密汗珠,化作白雾升腾,伸手用棉被盖住身子,声音略带虚弱,看着没穿衣服的何肆,别过头去,非礼勿视,只是轻声招呼道:“小四来了啊。”
何肆也没敢看炕上的红夫人,只是答应道:“我来看看干儿子。”
他径直向着怀抱孩子的客氏走去。
客氏的眼神微凛,察觉出几分异样,紧着孩子后退一步,屋内气氛骤然紧张。
何肆目光如水,淡淡开口:“看看孩子。”
客氏却是说不出话来,在何肆开口之时,素手把芙蓉的秘术悄然施展,禁锢这位老妇人体内气机一瞬。
当然,压制他的不止何肆,更多还有外头那自觉犯了欺君之罪,最终选择从心所欲的庾元童。
何肆伸手从客氏怀中接过孩子,细细打量。
刚哭出羊水,得以顺气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他的气息,啼哭渐息,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何肆的指尖。
何肆眉宇间透出一抹柔和,悄然压制谪仙体魄,胸口瞬间赫然浮现出一道掌印,地狱酷刑瞬间充斥浑身。
也让襁褓中的小李颐感同身受,小脸皱成一团,却奇迹般地没有哭嚎出来。
甚至咧嘴乐呵起来。
恰好李嗣冲取了一件夹袄出来,看到这颇为“温馨”一幕。
顿时有些吃味地笑骂道:“你这就抱上我儿子啦?我都还没抱多久呢,我告诉你,小孩子没脖子的,你单手抱着不行,得小心托着。”
一大一小四目相对,何肆眼中闪过一抹复杂,小李颐眼中则是赤裸裸的挑衅。
明明是四品巅峰大宗师的客氏面色苍白,面对这位少年,却是本能地不敢有一丝动弹,最终天人交战,似乎两者的目的并无冲突,也就没有轻举妄动。
李嗣冲将衣服给何肆递过去,不满道:“你能不能先穿衣服啊,像什么样子?也就是客嬷嬷不嫌你浪荡,没看见你嫂子都蒙头了?别抱着我儿子看了,看多了他都不知道谁是爹了。”
红婵隔着被子笑骂道:“李永年!你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我这又不是孵了个蛋,看到谁就认识谁做爹妈?”
客氏眼睁睁看着何肆抽出手指,又轻柔地抚摸着孩子的脸颊,低语道:“早太开慧可不好,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李嗣冲闻言,眉头一皱,艴然不悦道:“喂喂喂,你小子是多久没拉屎了,都从上口溢出来了……”
何肆忽然摇头,盯着怀中婴儿,歉然道:“是干爹口无遮拦了,这就帮你避谶。”
何肆面上泛起一丝不可名状的冷笑,另一只手高举龙雀大环,轻声道:“来,干爹这有一招‘当头棒喝’,可以‘减慧’。”
小李颐看着高高举起的龙雀大环,眼中瞬间充满忌惮。
电光石火间,李嗣冲见状,哪里顾得上思虑如何?
他不是蠢笨之人,更不是关心则乱,只是不敢直视那呼之欲出的答案。
李嗣冲直接伸手一摄,何肆感觉自己的右胸猛然泛起剧烈绞痛。
那颗本来的吊命之物,现在却是成了累赘的“二心”。
李嗣冲现在虽然是个半废之人不假,但何肆身上那颗寄居右心的红丸常做首鼠两端之事,并得完全分道扬镳,另立门户,还是惧他几分的。
何肆嘴角溢血,挥刀下落之势却是没有断绝。
不过区区小伤罢了,何足挂齿?
龙雀大环刀尖朝上,刀柄朝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龙纹雀环的刀环不偏不倚,在孩子眉心一戳,细皮嫩肉的娃娃顿时就破了相,甚至露出白骨来。
小李颐身体一震,眼中灵光骤然黯淡。
“你疯了!”李嗣冲颤抖上前,一把钳住何肆脖颈。
衣衫单薄的红婵也是顾不得太多,立刻翻身下炕。
何肆只道:“李哥,别担心,孩子没事的。”
分明是何肆被掐着脖子,却是李嗣冲面红耳赤。
李嗣冲双目霎时爬满血丝,对阿鼻地狱种种刑罚感同身受。
他不是忍耐不了,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连自己不能豁免,何肆怀中的孩子呢?
这还是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吗?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了。
李嗣冲一脸颓然,松开了手。
何肆不再压制体魄,种种酷刑悉数褪去,红婵也快速出手,从何肆怀中“抢”回儿子。
看着李颐额头鲜血流出,破皮见骨的模样,红婵心疼得无以复加。
却惊讶地发现孩子似乎并未晕死过去,反倒呼吸匀称,仿佛正沉浸梦乡之中。
何肆看向红婵,宽慰道:“嫂子不必担心,我这只是小小喝法,不甚伤脑的。”
所谓喝法,便是棒喝起源之一。
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金毛狮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
还有一门棒法,何肆其实不太熟悉,其中或许大有玄妙,但依宗海师傅这个拙师所言,不过联用之时更增气势罢了。
红婵看了看自家不说话的男人,犹是不免怨怼。
好在她不是个胡搅蛮缠之人,料定其中必有深意,只是有些戚戚然道:“不伤脑?莫不是要把我儿子的脑浆砸出来,才算作伤?”
何肆摇头,“非也,此法旨在伏魔觉性。马祖道一曾对怀海禅师大喝一声,使其三日耳不闻、目不见,我虽修持不够,暂时那第六识沉寂一个对时还是可以的。”
李嗣冲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忙问道:“什么意思?”
何肆想了想,心中涌现许多办法,都不能因地制宜,最后还是说道:“密宗有灌顶秘术,向其求法,或将解厄。”
李嗣冲急切道:“这一个对时,去哪儿找密宗和尚?”
何肆道:“却有诸道场,能厌而胜之,再从长计议。”
李嗣冲恍然,又试探问道:“却吉洛追?”
他所说正是那如意焰花上师的番名。
何肆想了想,点头说道:“不是良人,却可属托。”
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如意焰花上师背后曾有锁骨菩萨庇护,锁骨菩萨又与宗海师傅互为法兄,屡次救何肆于苦难之中。
密宗对夺舍、献舍、受肉之术极端推崇,还有灌顶、转世之说。
传闻密宗修行高深之人,能在妇人身怀六甲之时进行夺舍,不同于借尸还魂,更类似投胎转世,甚至这位如意焰花上师除了不是化外之人,或许也已经历多次投胎了。
何肆知道王翡曾经夺舍自己的时候,十分忌惮他,担心被看出端倪。
最后也的确被其勘破,隐忍最后,方才出手,堪称逆转全局,功成身退。
足可证明这位上师的本事,真实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