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外之域,香贤圣宫中。
位处圣宫深处,宫主寝殿内一间房中,白玉地砖上精雕细刻了山河绘卷,山河之间,云蒸霞蔚,白玉透明,衬得那雕纹深深浅浅,有若时时变换,一派神仙气象。
一滴赤红鲜血突然坠在玉砖上,顺着云纹蔓延开来,仿佛在白雪地上绽开一朵娇艳红梅。
不等完全绽放时,鲜血又接二连三滴落,将白玉砖上的盛景晕染得仿佛晚霞夕照,云层片片血红。
一对金银线细细绣过的鹿皮靴停在血泊旁,玄色袍摆堪堪止在血迹边缘,不过随性而立,却仿佛将无边黑暗释放一般,将这寂静白玉殿堂缓缓充斥。
白玉砖上跪着的男子终于一动,缓慢抬起头来。
两手被铁铐吊得高悬头顶,衣袍破破烂烂挂在腰间,露出伤痕累累的精赤上身,肌理纠结的矫健身躯上,纵横交错的鞭痕血肿破裂,结成了无数血痂。
新一轮鞭笞却再度撕扯开伤口,鲜血宛若数百条毒虫在肌肤上攀爬,顺着隆起的肌理一路流淌,滴落在地。
凌乱黑发吸饱鲜血,黏腻贴在后背,凌乱刘海下,隐隐露出那人硬朗的下颌线条,仿佛凿开的岩块一般,即便饱经风霜摧残,却仍旧刚毅得不容弯折。
立在他面前之人难辨年纪,样貌虽不过青年而已,眉宇间却有着千年百年沉淀的平和宁静,微卷的黑发间露出一双粗壮弯角,身后三对黑翼缓缓张开,将阴影投射在被缚男子的双眸之中。
香贤圣主,已修成天魔之体,以身后六翼为证,傲视群魔,隐隐占据了一统化外的地位。此人手段毒辣,心思缜密,千年之前孤身入圣宫,不过十年时光,便收服了圣宫上下,逼得前任圣主退位让贤。其后圣主不知所踪,坊间传言,只怕早被香贤斩草除根。
香贤圣主此时却满目慈爱,柔声道:“岩风,你可知错?”
胡岩风缓缓张口,他多日滴水未进,又每日受三个时辰的鞭刑,施刑的长鞭以毒龙筋、熔岩兽筋绞成,一个天生剧毒,一个天生高热,任他肉身强横,一鞭抽下,轻易便破了他防御剑域,抽得皮开肉绽,见血方还。
故而此时张口,嗓音嘶哑难明,低声道:“弟子……知错。”
香贤用带着尖长紫色指甲的苍白手指,轻轻拂过胡岩风同样惨白的面颊,尖利指甲尖轻易划破凡人肌肤,一点血线自面颊蜿蜒而下,沾染在香贤指尖,他仍是柔声问道:“错在何处?”
胡岩风仰头看他,眼神略略迷蒙,却不带半点动摇之色,只道:“弟子守城不力,令长宁大乱,此错一;弟子辅佐无能,害夏侯琰丧生、天孤城失守,此错二;弟子……”他一时力竭,竟难以为继,垂头低低喘息起来。玉钢铸就的链条随之摇晃碰撞,发出清泠泠的声响,在寂静之中回荡。
香贤收回手指,伸出舌尖,舔舐沾染在指腹的鲜血,黑中泛紫的眼眸略略一眯,又道:“岩风,为师素来爱你重情义、明是非的性子,然则你这一次,却委实糊涂了。你入门不过十余年,资历最浅,修为最弱,为师却将紫晶令授予你,引来多少人虎视眈眈。你却不知收敛,滥用职权。需知恃宠而骄也要适可而止。”
胡岩风也不辩解,只是紧闭双眼,低声道:“弟子……知错。”
香贤微微抬手一扫,那玉钢链自动解开,胡岩风失了依仗,身躯颓然倒下,却正正落入师尊怀中。
香贤垂目看爱徒后背纵横交错的伤痕,血痂高高肿起,却因毒龙筋的毒素侵蚀,血肿隐隐泛出青黑之色。
他伸手在胡岩风后背一拂,血肿被尽数划开,脓血涌出,仿佛将后背尽数染红。
胡岩风闷哼一声,手指紧紧抓住香贤手臂,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颗颗咂在白玉砖上。
香贤又是一声低叹,任胡岩风攥紧,手指几欲陷入他肌肤之中。
待毒血流尽,他方才取出一颗生肌养元紫玉金丹,喂胡岩风服下。
胡岩风服了金丹,勉强凝聚些力气,便重新在香贤面前单膝跪下,低声道:“谢师尊赐药。”
香贤负手,眉尾略略一挑,轻笑道:“你同我客气什么……罢了,伤愈之后,你往东极洲走一趟。”
胡岩风自是肃容敛目,恭声领命。
相比胡岩风这般满身狼藉,惨不忍睹来,展长生却要幸运许多。
修业谷占地广阔,人口却稀少,素来冷清,如今乍然多出近千人,为安置下这些修士,令得风瑶张易一时间焦头烂额,愁肠百结。
慎元子临走一句“好自为之”,令得大战后幸存的八百余人有家不敢归,唯恐折返之后,连累了同门同宗。
其余如修补护谷大阵、疗伤救治、修复破损房屋,林林总总大小事宜,更是令风瑶忙得不可开交。
故而搜寻夏桐生之事,便全数委托了许文礼。
不觉间,两月已过。
大战那日,展长生突然昏厥,倒地不起,自此再也不曾醒转。
由始至终,他也将斩龙枪牢牢握在手中,仿佛有千钧之力灌注在手指。
故而张易只得设法连人带枪,将展长生挪到了一间屋中。
两月内,展长生虽然昏睡不醒,却在日渐康复。如今气息绵长,灵力平稳,金丹崩裂的裂痕也尽数修复。正是神泉之力,在日复一日中点滴救助,就连长枪躁动也随之日益平息。
展龙昔日曾同展长生结下命誓,要以己身替他身,却歪打正着,令得二人仿佛一心同体般,同享了神泉治愈的优势。
只是展长生伤势痊愈,为何却依然不曾醒转之事,这谷中竟无一人能解,风瑶只得派人日日守护,虽然忧心忡忡,却也一筹莫展。
展长生缓缓睁眼,仿佛自一场千年长梦中醒来。
那梦境漫长繁杂,处处危机,如今醒转,他却分毫想不起梦中细节。
只觉千头万绪,最终化作一句喟叹,水月镜花,不堪回首。
他缓缓坐起身来,晨露沁凉,他才察觉中衣凌乱,露出整个胸膛来。
展长生拢了中衣,起身离榻,披上挂在床头的云白绣银纹锦袍,将一头长发松松一挽,便闲散推开厢房门,唤道:“阿礼,过来伺候梳洗。”
房外已是日上三竿,他身为斩龙门掌门屠龙的关门弟子,独自占了一座三进的小院。又素来喜静,故而随侍的仆人不过两人。
然则一声唤出后,却无人应声。此时院内院外静得异常,反倒显出几分诡谲来。
暮春时节,草木繁盛,满山浓绿中,竟全无半点活人生息。
展长生略略皱眉,只得自行去取水梳洗,而后回房摘下墙上的佩剑挂在腰间,迈步出了小院,沿着林间小道一路行至山前。
斩龙门弟子居所皆在后山,前山则是议事堂、演武场等各处设施汇集之处。
待他离得近了,便听见一阵沸反盈天的喧嚣传来。又转过一个弯,熙熙攘攘人群便映入眼帘。
此时斩龙门上下,几乎尽数汇聚在演武场外,个个神色激动,伸长脖子朝着场内张望。
展长生一眼便望见他两个仆从站在圈外,同其余人一道张望。
他眉头一挑,大步上前,扯住其中一个青衣小厮的耳朵,怒道:“好你个阿礼,不在院里伺候爷,竟跑来这里偷懒。”
那青衣小厮捂住耳朵一阵哀嚎,忙道:“二公子饶命,二公子饶命,小的不敢,委实是……大公子命小的前来观战,小的见二公子睡得熟,不敢违命!”
展长生方才松手,一时间有些怔忡,反问道:“……大公子?”
那小厮一面呲牙裂嘴,一面仍掩不住语气神往,钦羡道:“大公子好生厉害,将香贤山庄打得落花流水……”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突兀爆发欢呼,有人唤道:“大师兄!”
有人嘲笑道:“香贤山庄盛名在外,不想三个打一个也落败。这名头是吹出来的不成?”
展长生不觉微愣,“为何同香贤山庄的人打起来?”
阿礼亦是愣住,小声道:“二公子睡糊涂了不成,昨日香贤山庄的胡公子险些刺伤二公子,今日大公子为你出气来了。”
展长生不语,只往前迈步,挤开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
众人扭头见了,却只笑道:“小师弟来了。”便纷纷为他让开道路。
展长生不费吹灰之力便来到演武场边,往场中看去。
场内青年傲然而立,有若青松,一身玄衫衬得他面若冠玉,剑眉星目,鼻若悬胆,俊美如谪仙一般。
那青年手中长剑斜斜下指,眉宇间倨傲之色险些满溢出来,冷道:“香贤山庄不过如此。”
顿时四周又响起哄笑声。
香贤山庄终究在他人地盘上做客,此时纵使庄中人人愤怒,却也只得转头看向为首之人。
为首者,正是胡岩风。
他终是自场外圈椅上站起身来,自剑童怀中的剑鞘里拔||出长剑,一步步迈入场中。
这山庄少庄主走得极稳极沉,步履间有龙象之威,观战诸人仿佛感受到无形压力,竟不觉齐齐噤声。烈日之下,竟成片死寂,唯有呼吸声连绵成片。
这青年年纪轻轻,气势却如山岳龙虎,扑面而来,令人胆寒,此时沉声道:“展龙,君子不趁人之危,我待你歇上片刻。”
这嗓音铿锵,竟震得演武场外多名弟子不觉后退几步,只觉眼前这青年身形高大,仿佛巨人一般,令人生出胆怯之意来。
唯有同他对峙之人,却将这凛然气势视若无物,正如高山巍峨,大川磅礴,面色如霜,轻轻一甩长剑,衣袍随之微微摆动,更为他平添几分翩然若仙的风姿。展龙道:“区区几个杂兵,连热身也不够,你若再推三阻四,休怪我剑下无情。”
展龙声未停,剑已至,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耳畔骤然炸开一声金属交鸣。
铮!
一声脆响,展龙一剑斜刺,胡岩风提剑急挡。
铮!
再一声脆响,展龙一剑再撩向腰下要害,胡岩风移步错腰,回剑再挡。
铮铮铮几声撞击连成一线,这二人身形兔起鹘落,残影缭乱,竟叫人目力难追。
声音静止时,展龙气定神闲,银白剑尖纹丝不动,离胡岩风咽喉不足半指。
胡岩风左右手各握一剑,左手剑压在展龙剑身,右手剑却被展龙两指稳稳夹住。
胡岩风年少成名,三年前于试剑会上以双手剑力克群雄后,少有敌手,昨日击败展长生时也不过用了右手剑。
如今与展龙过招不足十招,非但被迫出了双剑,如今竟还落在下风,不觉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
展龙却仍是面无表情,只道:“承让。”
随即松指收剑,嚓一声轻响,便将长剑入鞘,转身离了演武场。
演武场四周静了许久,方才爆发出震天欢呼。
展长生一时看得怔愣,突然手臂一紧,扭头看时,却是展龙拉了他离开演武场,大步向前走去。
他不由跌跌撞撞跟随展龙离了演武场,脚步踉跄,便叫道:“师兄……”
展龙松手,冷声道:“叫我什么?”
展长生一时踌躇,迟疑道:“……哥哥?”
展龙那冰雪一般的容颜方才稍稍舒展,应道:“嗯。”
这玄衫青年恰巧停在一株青松下,阳光透过松枝,斑驳洒落,映得他身周光辉璀璨,仿佛灵光映射一般。
展长生只一味望他,忘乎所以,目眩神驰,不知今夕何夕。
展龙却又道:“胡岩风是贵客,只能点到即止。”语气不无遗憾。
展长生不觉失笑道:“胡岩风十招内败给哥哥,颜面尽失,如何还嫌不足?”
展龙冷哼道:“他既然挑衅展氏子弟,就理当有送死的觉悟。”
展长生不觉微微垂目,叹道:“是我学艺未精。”
展龙却抬手轻抚他头顶,“他年长你三岁,分明胜之不武。”
展龙眼中,他这胞弟自然是千好万好,宠溺得紧。
展长生心头暖流甜蜜,他一时只觉展龙这言语极为陌生,仿佛他从未听过,却又十分自然,仿佛理当如此。
他微微失神,展龙却也不管他,二人默然并肩,回了后山院中。
展龙又随他进了小院,方才道:“今日无事,我陪你练剑。”
展长生立时展颜笑开,一个雀跃落在院内平地,拔剑做个起手式,肃声道:“师兄请!”
展龙只反手握了剑鞘,轻描淡写刺出一剑,冷淡道:“无旁人时便叫哥哥,若再记不住,当罚。”
展长生只觉那平凡无奇的一剑竟如天罗地网一般罩下,他接连挪腾转移了数次身法方才险险挡住,趁势反刺一剑,又追问道:“哥哥要如何罚?”
话音才落,眼前人影突然消失无踪,展长生不觉愣住,右臀突然挨了一抽,抽打声清脆响亮,顿时火辣辣疼痛蔓延开。
展龙慢条斯理收了剑鞘,并不开口,却分明摆出一副“你若再问,我便再罚”的架势,眼神尽在展长生腰身臀腿来回流连。
展长生不觉又气又恼,面色涨红,转过身提剑就刺,随即一鼓作气劈、撩、削、缠、粘,将所学的剑招尽数施展出来。
展龙在这急雨般的剑招中却如闲庭信步,不时出言指点:“手腕用力;招式不可用老;这一步迈得过了……”
展长生听得用心,不觉间静下心来,专心同展龙过招。
二人练了一个时辰方才停下,用了午膳,小歇后又一道练剑、读书、习字,不觉间就已星斗满天,夜深人静。
灯花闪了一闪,有一人轻轻叩门时,展龙方才放下书卷,问道:“何事?”
那仆从恭声道:“掌门请大公子明日到前堂一叙。”
展龙道:“知道了。”
那仆从便道声告辞,悄无声息离去。
展龙便起身,又在展长生头顶轻轻揉抚,“夜深了,你好生歇息。”
展长生见他要走,不觉竟生出无穷眷恋,放下手中书卷,反手拉住展龙袍袖,悄声道:“师……咳,哥哥不如同我一起睡。”
展龙略皱眉,只道:“长生,你如今成年了,怎能总缠着哥哥。”
展长生却斜眼看他,只道:“哥哥不喜欢被我缠,只管开口便是。”
展龙却不开口,只垂目看他,片刻后扬声道:“阿礼,备热汤。”
门外小厮似是早已习惯了,只问道:“大公子可是要住下?”
展龙转身,只低声道:“嗯。”
门外阿礼同展龙的仆从一起应道:“大公子、二公子稍等!”随即脚步匆匆,显是去预备了。
展长生便抑制不住嘴角上弯,二人洗漱完毕,同榻抵足,展龙褪了外裳,只着素白中衣,浓黑长发披散枕上。转头看展长生笑意盈盈,便随手拔了他的发簪,三千青丝如瀑垂落,令这青年俊朗容颜,在月色下焕发出别样的柔和。
展龙半敛了眼睑,令得眸色仿佛随之暗沉,却忽然冷了脸色,转过身躺下,只道:“快睡。”
展长生不知他为何突然变了脸色,不知死活朝展龙身后紧贴,小声唤道:“哥哥,哥哥,同我说说话。”
展龙不动如山,只拿后背对他。
展长生却不气馁,伸手搂紧展龙坚实得仿佛岩块的腰身,“哥哥若不开口,我便说了。”
展龙仍不开口,他便絮絮叨叨,自言自语起来。
只是白日里练足了四个时辰剑法,展长生不过自言自语了几句,便觉眼皮酸涩,不觉间便沉沉睡去。
待得耳畔嗡嗡吵闹消失,展龙方才转过身来,借着窗棱里透进的月光看他。
又以指尖顺着展长生眉眼颧骨,细细描摹,一路滑过下颌,落在敞开衣领边。
呼吸间胸膛起伏,锁骨横陈,展龙气息略略灼热,迟疑许久,却只是伸手将展长生衣领轻轻拉拢,遮掩住诱人线条。
展长生睡得极沉,迷糊唤道:“师兄……不松开……”
展龙只在他后脑轻轻一拍,低声道:“傻子,唤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