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龙枪收缩成寻常大小,金光却愈发刺目,在展长生手中宛若一轮烈日熠熠闪亮,势如奔雷,轰然一声,贯穿那美人的胸膛。
刹那间,一切归于寂静。那美人木然立在原地,仿佛风雨飘摇中一片破布,端丽轮廓如冰雕融化,水流自他清绝锐利面容滑下,有若两行清泪,一点一滴,落在三途河滩的冰冷卵石上。
他仍是涩声道:“我是何凉夜,为何偏生逼我……”
展长生见他与展龙酷似的面容露出凄厉笑容,不觉心头一软,柔声道:“你这是何苦……”
旋即斩龙枪在他手中愈发灼热,猛烈一震,便将那白衣美人震碎成数十碎块,竟全是冰块凝结而成,漫天飞散,落在大半个河滩上,唯有中心处一点玄色碎片,有灵性般待要逃跑。
展长生急忙追上前去,一枪将那碎片扎入地上,金光丝丝缕缕纠缠而上,化作无数金线,将那碎片牢牢捆缚起来。
随即展龙怒道:“不过一点美色,你又何至于*熏心,动摇起来,许久不曾教训你,皮痒了不成?”
展长生低咳一声,不禁辩解了一句,“他那美貌原出自师兄,我一时不察,被他动摇心神,理当受罚。”
斩龙枪在他手中突然消失,展龙已化了人形,将那金线密密包裹的碎刃握在手中,脸色却不见如何愠怒,只道:“本尊在此,你何必为那仿造赝品、水月镜花沉迷。罢了,这次饶过你。”
展长生忙亦步亦趋,靠上前道:“谢师兄宽宏大量,不如一道饶了罢。”
展龙凝目看他,展长生自是温润笑对,半年时光匆匆而过,仿佛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展龙便抬手,轻轻在他头顶一敲,斥道:“油嘴滑舌。你可知冥界八十八层,有数百冥将镇守,此时不过入口,你便趁我不在,独自搞出这般大动静,可当真是嫌命长了不成?回去再同你算账。”
展长生一时心虚,一时又觉甜蜜,只得先低头认错。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时,那跟在何凉夜身后的老妇人已不见踪影,只怕趁乱逃了。
展龙将那团金光缠绕的碎刃扔进口中,一口吞下。随即冷笑道:“傲骨何惧凉夜雨,这名字取得倒有点意思。”
展长生才欲追问,展龙左手手心向上摊开,凭空凝结出一团冰冷霜团,隐隐竟有些微同那白衣美人轮廓相似。
展龙才道:“人间三世,常世乃死者之世,现世乃活物之世,来世乃灵体之世,你一介亡魂,倒有点小聪明,懂得寻我常世之刃寄生,如今物归原主,我也不同你计较,自行去罢。”
那惨白霜影时浓时淡,飘忽不定,突然发出细细声音,凄然道:“何凉夜一介孤魂,如今失了依托,还能往何处去?望两位仙师大发慈悲,将我收在门下,做个扫洒鬼仆,只求片瓦栖身挡雨,感激不尽。”
这孤魂倒当真能屈能伸,先前有常世之刃做依仗时气势凌人,如今转眼便百般哀求,全无半分傲气。
展长生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那白影道:“小生名唤何凉夜,永昌王都人氏,数百年前误入三途河时,得了那法宝,凝结河水阴冰,炼出人身,便留在此地一心修行,从不问外事……不料今日却遭此横祸。”
展长生听他语调凄楚,当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却隐隐觉出些违和之处,如若当真这般无辜,先前他吞噬了那许多魂魄,又该如何解释?
展长生便沉吟不语,只听那何凉夜一味哭泣,展龙不耐皱眉道:“聒噪。”竟手指微收,不待展长生开口,一团赤红火焰突兀而生,将那惨白霜影吞没其中。那白影一声惨呼,转眼便化得干干净净,半点不剩。
展龙灭了那魂灵,揽住展长生腰身,沉声道:“三途河畔皆为迷途魂灵,死于兵祸者,皆困在枉死城中,既然来了,便陪你走一趟。”
随即化作黑龙,穿过苍茫无尽的冥界阴霾天空,越过三途河,朝着冥界深处飞驰而去。
冥界上空,阴风刺骨,那黑龙周身却有熊熊红焰燃烧,灼热挡住噬魂阴风、夺魂的鬼车,一路过关斩将、摧枯拉朽,竟大张旗鼓朝冥界八十八层界域进发。
展长生俯在黑龙颈后,火光外厮杀惨烈,他置身其中却安然无恙,全不受半分影响。只见黑影阵阵烧焦消失,黑龙呼啸前行,如入无人之境。
足下峡谷荒原、高山深渊飞速后退,过了半盏茶功夫,眼前地平线便遥遥显露出一座城池来。
那城池位于一处峡谷深处,依山而建,半隐岩石山腹之内,通体苍灰、漆黑交错,城门两侧各铸了一名足有山高的黑甲武士石像,眼见黑龙靠近,便隆隆活动起来,一面喝道:“何方宵小,擅闯枉死城者死!”一面提起手中巨剑,当头劈下。
沉重风声贯耳,展长生同黑龙心意相通,便扬手一挥,袍袖过处绘出一道金光,刹那间横桓头顶,挡下那黑甲武士的一剑,剑锋交错处,铮然轰响,碎屑横飞,那金光得寸进尺,有若一尾黄金游鱼,粼粼在黑色石剑上横扫游弋,坚硬岩石滋滋作响,那足有百丈的巨剑被斩为两段,半截巨大岩块轰然落地,砸得峡谷崩塌。
这天崩地裂的动静中,黑龙早已风驰电掣,杀入枉死城之中。
展龙道:“师弟,取镇魂碑。”
展长生依言而行,望向城中密密麻麻的魂魄,不觉迟疑道:“如何寻我乡亲同袍?”
展龙嗤道:“总在这城中,一起收了就是。”
展长生恍然大悟,便将镇魂碑朝城中猛力一掷。
那石碑一入魂灵群中,如鱼得水迎风而涨,化作顶天立地一尊石碑,朝四周放出夺目银光,顿时鲸吞虹吸,源源不绝将周围魂灵吸入碑中。
黑龙便盘旋在枉死城上空,远处天际黑压压阴云飞快翻卷靠近,城中却也涌出无数战将,当先一人身披雪白战袍,眼若铜铃,须发箕张,骑一头黑底白纹异兽,手提狼牙棒朝黑龙杀来,声若洪钟,响彻枉死城上空,“狂徒!你擅入三途河时不与你计较,如今却愈发得寸进尺,到我枉死城抢魂来了。杀你一万次不足解恨!”
话音未落,丈余长的狼牙棒已近在眼前,那黑龙顾忌到他真火烧灼魂灵,只得一个摆尾,将那狼牙棒抽得一偏,失了准头,打着旋击中远处山峦,将山峰击得轰然碎裂了半个山头。
那武将却果断撒手放了武器,两腿一夹异兽,后退了丈余,自背后取下骨雕长弓,张弓搭箭,他身后成百冥使亦是如法炮制,布下漫天包围阵法,随着一声令下,成千的箭雨或寒气森森、或金光闪闪、或烈火熊熊、或酸液横流,自四面八方将那一人一龙包围。
展长生早已站起身来,严阵以待,此时便抛出十个紫金火鸦葫,正是这半年来借展龙血孽业火炼成的法宝。顿时漫天炸开十朵耀目红莲,将那些使尽了百般手段的攻击尽数吞噬。
那镇魂碑一味吸纳魂灵,待枉死城中魂魄消失殆尽,方才缩回原先大小,飞快窜入展长生手中。
入手时冰寒刺骨,沉甸甸几乎脱手而出。展长生急忙强运灵力,牢牢将那石碑抓握在手,收入乾坤戒中,而后道:“师兄,快走!”
黑龙又是一声震天撼地的龙吟,堪堪抬头时,却见自远处乘黑云袭来的众人竟生气勃勃,并非冥界住民,反倒是人间十洲三国的修士。
靠近时人人手持青铜令、玄铁令,喝道:“奉五族盟令,诛杀斩龙枪!”
随即五色光芒自令牌上暴涨,交织成困龙的阵法。
展龙冷笑道:“本座碎刃收回过半,尔等鼠辈,萤火之光竟敢与明月争辉,罪该万死。”
不待展长生开口,他骤然张大龙口,一股惊天烈焰咆哮冲出,眨眼就将森寒之处化作焦热地狱,那光辉刹那就被火焰吞没,随即乒乒乓乓声接连响起,正是成百的修士法宝不堪烈焰烘烤,炸裂成碎片。护身剑域一样挡不住展龙焦热烈火,躲闪不及者,生生在半空被烤成了焦炭,直坠地面。
展长生早就对那令牌好奇得紧,如今见人亡令在,自是尽数卷入乾坤戒中。
那黑龙连喷吐了三息,四周袭来的活人冥使便减少了六成,他倨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座今日不赶尽杀绝,尔等好自为之。”随后一摆龙尾,朝着来路返回。
展长生听闻却心头一沉,展龙何时懂得见好就收?分明是后力不继,血孽作怪,故而虚张声势罢了。他虽然忧心忡忡,却不敢露出半点端倪,只静立在黑龙后颈,暗暗扣紧阵盘,望向依然黑压压的人群。
他神识广阔,自然瞧见了人群中簇拥的几名领袖,左庄与座下大弟子,连同伏麒赫然身在其中。
伏麒许是察觉到他视线,不禁转过脸去。
左庄却遥遥对上展长生视线,目光坚定,正气凛然,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展长生不知他如何这般镇定,却也不愿去纠缠,只冷冷横扫一眼,便取出怀里的棉线团。那线团乃以展长生神泉淬炼,故而不惧烈火,他将线团一扯,寻到了脱离冥界的出口,便跪下紧抱住黑龙颈项,促声道:“师兄,莫再耽搁。”
被黑龙威势镇住的众修士仿佛也看出了端倪,再度袭来。
那黑龙立时化回了斩龙枪原型,眨眼便飞窜离开原地,不过几息功夫,便摆脱追兵,穿过出口,回了山洞。
刘忠早已守候在侧,见他二人回转,利落拔了长钉,连同棉线团烧个干净,困灵阵立时溃散,那二十余名朱衣的傀儡仿佛耗尽精力,一个紧接一个倒在地上,堆叠成山。
展长生与展龙双双落地,滚做一团,他只觉师兄气息有若烈火,炙热急促,烫得肌肤生疼。不待他起身,展龙又扣住他两手压在头顶,粗暴撕扯他衣衫。
刘忠不觉怔愣原地,开口也不是,退散也不是,直到展龙一声暴喝:“滚!”方才带着四名尚能活动的朱衣傀儡,跌跌撞撞出了山洞。
展长生窘迫交加,待刘忠离了山洞方才曲起一腿,膝头顶在展龙侧腹,急急道:“师兄,遍地尸山,不如换个地方……”
展龙俯身,堵住他嘴唇辗转深吻,过了许久方才喘息道:“尸山血海我也陪你闯过,如何就不能尸山血海陪我睡一次?”
这般强词夺理,展长生顿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话。展龙却当他允了,轻轻松松扣住他抗拒的脚踝,托高俯身,肆意妄为。
变故接二连三,展长生更将琐碎事抛在脑后。
可怜那陆公子回过神时,三途河畔早已一片寂静,再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