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河畔,河水翻滚如墨。阴霾天空、血红花海,愈加衬托得那白衣美人丰神卓绝,人间难遇。
翩然起舞间,那美人樱唇开启,伴随琴韵铃响,缓缓吟唱起来。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鞠,长无绝兮终古……”
嗓音清丽工雅,辽阔悠扬兼而有之,赫然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歌声起时,展长生毛骨悚然,只觉那婉转声音有若一把刮骨钢刀,钻入血肉,将全身骨头刮得阵阵发酥。
自四面八方朝着白衣美人蹒跚靠近的魂灵自然更受不住,展长生眼前就有个身着远古盔甲的士兵突然倒在地上,腾一声化作白光飞走,目标直指白衣美人。
旋即这庞大魂灵群中接二连三飞出缕缕白光,全朝向白衣美人所在之处。
那美人望向蜂拥而来的光群,扬眉轻笑,顿时令地狱生辉,天地失色。宽阔袍袖一卷,便将白光尽数收拢,薄唇开启,那白光便仿佛一缕清泉,徐徐流入口中。
如此周而复始,原先密集的魂灵群变得稀疏时,那白衣美人方才停了进食,伸出红润舌尖一舔,神色餍足笑道:“穷乡僻壤,酒水鄙陋,不足招待贵客,还望你莫要见怪……陆公子。”
名字唤出时,刹那间几道黑影自暗中现身,窜入魂灵群中,抓出一人,押送至那白衣美人面前。
被抓之人通身裹在一块白布之内,隐蔽手法却不见如何高明,生气隐隐泄出,在冥界中赫然如漆黑里一盏明灯。
白布落下,便显出了那陆公子的身形来,并无半点修为,气息浓浊,竟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
此时那公子面色惨白,在黑影化成的两个冥使压制下被迫跪在白衣美人面前,瑟瑟发抖有若筛糠,只颤声道:“我……在下……”
那美人衣袂招展,仿佛一团白云轻盈降落在黝黑大地,在那陆公子跟前纡尊降贵地一蹲,伸出雪白修长的手指,勾起他下颌,垂眸细细打量,忽而笑道:“你这凡人百无一用,胆子倒忒大,靠着区区一匹断魂锦,竟敢闯我冥界,盗我私物。”
那陆公子目露骇然之色,牙关磕碰,阵阵打颤,却不知从何处升起一股勇气,紧扣手指,开口道:“阿怜同我六岁相识,十四岁订亲,从此山盟海誓,再容不下旁人。阿怜病逝,我亦生无可恋。在下斗胆求冥界之主慈悲,将阿怜的魂魄放还人世。在下薄有资产,定会在人世招募百名童男童女,为冥主日夜祝祷,晨昏叩拜。”
那白衣美人竟然就是冥界之主,此时微微动手,那匹白布便落入手中,轻轻一捻,顿时化作千万碎片,纷纷扬扬落下,仿佛成千只白蝴蝶飞落,他又倨傲眯眼,哼笑道:“古往今来,多少痴男怨女,山盟海誓,若人人都要来寻爱侣魂魄,可真当冥界是你家后花园了。”
那冥界之主语调慵懒,言辞却森寒如冰、锐利如针,字字句句,直刺得那陆公子面无人色,颓然跪伏在地。
白衣美人轻啧一声,索然无味松手,甩袖而起,倚坐在冥使搬来的宽大水晶椅中,忽而笑道:“罢了,不过区区一条魂灵,念你勇气可嘉,还你就是。”
他摊开手掌,一团黑光在手心上方无中生有,缓缓飘移落地,化作了一个眉目清秀的青衣少年。
那少年初时神色迷茫,待瞧见陆公子时,方才回过神来,惊喜叫道:“陆公子!”
两名冥使得了白衣美人授意,将那凡人松开。陆公子得了自由,连滚带爬冲上前去,唤道:“阿怜,阿怜!无事了,随我回家。”
阿怜顿时泪如泉涌,扑进陆公子怀中,哭道:“陆公子,阿怜无能,连累陆公子受苦了。”
陆公子将那少年紧拥在怀,柔声道:“傻孩子,是我连累你受苦了。”
白衣美人冷眼旁观许久,终于皱起修长眉毛,冷嗤道:“歪歪缠缠,令人烦腻,还不快走?”
那陆公子急忙松手,牵那少年一道朝白衣美人跪下,连拜了三拜,连声道了感激。
白衣美人却连眼神也懒于施舍,只一摆手,叮嘱道:“若想安然离开,切记万万不可回头。”
陆公子连声道记住了,便同那名唤阿怜的少年相携离去。
展长生从头至尾,却只是立在原地观望。四周魂灵摆脱了歌声诱惑,又四散在河滩上,踩过满地火红花瓣,漫无目的游荡。
白衣美人却也不动,单手支颐,饶有兴致望向那两个凡人离去的方向。
陆公子则一味急匆匆向前行去,只牢牢抓住阿怜一只手。
过不了多久,便听阿怜气喘吁吁,唤道:“陆公子,我走不动了……”
陆公子略略紧一紧抓握的手指,柔声道:“阿怜,忍着些,就快到了。”
那少年在陆公子身后跌跌撞撞,终于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悲声哭起来,“陆公子,陆哥哥,疼,你看我一眼……”
那陆公子却谨记冥主警告,万不敢回头,只立在原地,朝后伸手,柔声唤道:“阿怜,快起来。”
那少年却哭得愈发大声,嗓音里尽是难抑痛苦,悲切唤道:“陆公子,救我!”
那少年唤得凄惨,陆公子终究难免心疼犹豫,却忽听得身后少年一声尖锐惨呼,顿时将冥主警告抛在脑后,转身唤道:“阿怜——”
他身后哪有那清丽少年,却分明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跪在地上,正伸出长逾两尺的血红舌头,缓缓朝陆公子手腕卷缠而去,一面模糊低沉邪笑道:“恭喜陆公子,贺喜陆公子,你回头了。”
那陆公子悚然一惊,待要后退时,那怪物却换了少年凄楚声音道:“陆公子,为何要跑,莫非不要阿怜了?”
它红舌卷上手腕,猛力一拽,将那凡人扯拽在地,纵身跃上,张口就要朝他咽喉处咬下。
展长生终究忍不住,指尖微动,放出数道风刃,将那恶鬼斩为数截。
陆公子死里逃生,却骇然得全无人色,只愣愣躺在地上,两眼涣散无神。唯有胸膛微微起伏,尚存一丝人气。
展长生也顾不上多看他一眼,在冥使袭来前,已然取出桃木化石阵盘,接连施放金刚护法阵、黄钟阵、厚土阵、烈火阵,将自己同那凡人团团包围。
白衣美人已倏然离了水晶椅,漫不经心的慵懒神色一扫而空,冷漠端严,居高临下冷笑道:“竟然还有一只老鼠,藏得倒深,却何苦为一只蝼蚁跑出来。”
那冥主素白袍袖一招,顿时黯淡天际中密密麻麻冲来无数冥使,竟悍不畏死,接连冲击防护法阵。
火光冲天、黄土崩裂,那法阵支撑不足几息功夫便被消耗殆尽,圆形阵外密密麻麻倒下无数尸首。
展长生一口气又施放了六个防护法阵,层层堆叠,便趁此机会,又接连取出几样材料,又在内侧布下阵法,竟反守为攻,几道火舌朝外轰然涌出,将成堆冥使烧成焦炭。
冥主冷笑道:“雕虫小技。”
他只扬手拂袖,顿时一阵冰冷风雪呼啸而生,将阵外火舌连同火墙生生冻至熄灭。
那冥主笑道:“且看你能撑到几时。”
展长生不觉暗暗叫苦,他一时见义勇为救了陆公子,非但暴露自身,竟似要将性命也搭上。
那些冥使前赴后继,源源不绝,转眼间阵盘中储存的十二道阵法消耗一空,展长生只得连施灵力布阵,勉力阻挡。
冥主那薄红嘴唇又缓缓勾起笑容,冷漠看包围网愈发缩小,再过一时半刻,便犹如瓮中捉鳖,能将那两名蝼蚁手到擒来。
一名老妇人立在那白衣美人身后,躬身道:“冥主,如何处置?”
那白衣美人漠然道:“活人善变,留之无用,杀了。”
那老妇人福了一福,龙头拐杖在地上重重一剁,大地震颤,一道裂缝飞快窜向防御法阵,黄土墙随之裂开,崩塌殆尽。
那正是展长生如今所用,最为坚固的法阵。
土墙崩塌,其余阵法不堪一击,众冥使自十方八面将展长生团团包围,当前一人扬起手中弯刀,斩劈而下,怒喝道:“受死!”
展长生面色冷峻,牢牢抓紧阵盘,指节发白,急运灵力,身周顿时腾起一圈狂风,利刃层层盘旋,将靠近的几个冥使斩为碎片。
当是时,一柄巨大如山的黄金长枪破空冲来,扎进三途河畔的河滩中,仿佛一根擎天巨柱震得河水动荡,大地颤动,激起漫天血红花朵与亡灵四处飘散。
那长枪散发的夺目金光仿佛烈日辉煌,将幽暗冥府照得亮若白昼。
冥使魂灵,被那金光一照,顿时滋滋作响,化作青烟消散。
将展长生同那凡人公子团团包围的冥使,眨眼便没了踪影,只剩漫天袅袅青烟,徐徐升腾。
那白衣美人终于变了脸色,厉喝道:“斩龙枪,为何又来多事!”
袍袖一挥,顿时一道冰墙在面前接连凝结,仿佛冰龙咆哮,朝着斩龙枪冲去。
那硕大的巨枪却拔地而起,在半空中骤然恢复原本大小,堪堪落入展长生手中。
魔枪在手,展长生信心大增,却仍是愧疚道:“师兄,我……”
展龙冷哼道:“稍后与你算账,先灭了这厮,夺回碎刃。”
展长生悚然道:“堂堂冥界之主,也私藏了你的碎刃不成?”
展龙道:“哪来的冥界之主,这厮就是常世之刃。”
那美人被金光一照,身形竟有些模糊,此时便嘶声叫道:“一派胡言!本座生于幽冥,长于阴暗,本座名讳何凉夜,同你全无半点干系!”
展长生却不听他辩解,只牢牢握住斩龙枪,气势磅礴刺破冰龙,在漫天冰晶碎屑包围中,朝那白衣美人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