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枪并无心头血,吞噬的血肉,也尽数化作了精元魔力,助长本命真火,亦滋长业火。
如今迫出的这滴鲜血,正是昔日救展长生时,夺取自他的心头精血。
神泉心头血离体,展龙周身热度,仿佛又升腾几分。
不过黄豆大小的血滴红中透金,隐隐散发清凉感,犹若倦鸟归巢一般,自觉朝展长生口中飞入。
展长生只抬手挡住,不肯接纳,心头不觉慌乱起来,“师兄,为何突然……”
展龙捏住他面颊,拇指扣在牙关处稍一施力,迫使他双唇张开,沉声道:“我放你自由。”
那滴心头血悠悠浮浮,便如张了眼睛一般,飞入展长生口中,一路畅行,直至融入胸间。
宛若服食了上好的灵丹妙药一般,温润灵力散布四肢,犹如浸润在热泉中一般暖意融融,又有无穷精力滋生。
展长生收回这滴心头血,却只觉一股凉意,当头淋下,只叫他通身冰冷,竟不觉打了个寒战。
却又听展龙道:“自此再无血契压你迫你,日后你往何处去,行任何事,我概不干涉。”
初时血契约束,展龙霸道,委实叫展长生不堪重负,只觉处处掣肘,时时束缚。然则天长日久,二人愈发同命共运,展龙亦是不知不觉,处处顺他心意,血契早已名存实亡。
如今展龙刻意提起,又断然解除血契,还他心头血,仿佛下定决心要同他划清界限,从此要泾渭分明,秋毫无犯。
展长生不知为何,只觉慌张,一颗心空落落无着处,眼见展龙迈步要走,他下意识便上前一步,扯住展龙袍袖,低声道:“师……展龙。”
展龙立在原地,眉宇间却愈发阴云密布,黑沉神色仿佛山雨欲来,沉沉冷冷斥道:“没大没小,你终归是屠龙名下弟子,如何能直呼师兄名讳。”
展长生见展龙仍肯同他师兄弟相称,暗中松了口气,追问道:“师兄要去何处?”
展龙不疑有他,只道:“杖叶湖底,取那半枚副刃。”
展长生便展颜笑道:“这却巧了,我也有此打算。”
展龙冷淡回首看他许久,方才哼道:“随你。”只往湖畔行了数步,却仍是停下来等他,皱眉道:“还不快跟上。”
展长生不禁嘴角微扬,心头大石落地,一面心头暗嘲,这魔枪难得要放他自由,他却偏偏不肯要那自由,只怕也是被展龙欺负惯了。
他心头虽如是自嘲,脚下却不停步,朝展龙靠近。他察觉了展龙周身气息酷热,微一思忖,便在右手掌心凝出些许神泉。
展长生早有提防,此时凝的极少,断难被守泉人发现异状,又上前两步,握住展龙左手,掌心相合时,清凉神泉浸润开来,展龙那通身的炽烈便弱了些许。
展长生见此法有效,更是精神一振,笑道:“往后要牵引神泉,就不必行那吃力不讨好的法子了。”
话音才落,他只觉指骨一痛,被展龙牢牢握紧,愕然间对上展龙锐利双眸。展龙蹙眉,冷声问道:“吃力不讨好的法子?”
展长生期期艾艾道:“那、那双修法耗费时日,你我如何耽搁得起……”
展龙一语不发,只将他紧握的手掌甩开,身形微晃,便潜入湖中。
展长生不知魔枪为何突然动怒,迟疑片刻,心头气苦,便待要撒手不管,返回修业谷去专心修炼。
他倒有心一走了之,望见杖叶湖碧波荡漾时,却迟迟迈不开脚步,最终仍是叹息一声,认命张开剑域,随展龙一道入湖。他终究还是……放不下。
杖叶湖被冻气侵袭,又被烈火炙烤,一冷一热间,水藻鱼虾尽数丧命,又经元化宗人清理,连骨骸也不曾留下。此时湖中一派死寂,湖水透澈,有若水晶。
展长生徐徐沉入湖中,不过几息功夫,便摸清湖底全貌,朝着左崇所说之处行去。
那处隐匿阵法深入岛石以下,藏匿在一处岩洞之内。行至近处时,四周光线昏暗,好在神识无阻,展长生便细扫一圈,不由暗叹起来。
那岩洞约莫一丈方圆,四周俱是湖水,石地上端端正正放置了一个四方的赤铁盒子,半枚常世之刃便放置在其中。
常世之刃斩因果,断天命,能隔绝神识探查,待碎刃修补完整,纵使偷袭神王也不在话下。若非斩龙枪同副刃本为一体,只怕二人开启隐匿阵法也寻不到副刃所在。
左崇放置之处却又极为刁钻,堪堪临近浮素岛防御大阵阵眼,取刃时稍有差池,即被卷入大阵,难以挣脱。
展龙皱眉道:“这厮心思不正,你少同他来往。”
展长生不由失笑,忆起左崇狼狈不堪的眼神来,低声道:“只怕那少爷不肯再见我。”
言语间,展长生已操控阵盘,引动四周水流,极轻柔、极细微、极平稳地将那铁盒自原地托起来。
不料哗然一声响,岛底忽然涌入一阵漩涡暗流,将那铁盒冲得一歪。
顿时满湖振动,透明无色的水流从静谧无害化成凶兽,巨大漩涡一个接一个疯狂倒卷,要将展龙、展长生二人撕成碎片。
这漩涡犹如无数个硕大磨盘,能将凝脉以下修士转瞬碾成血泥,好在展长生如今半步金丹,灵力雄浑,又是水属灵根,在湖下如鱼得水,两脚如生根一般牢牢钉在地上,守在岩洞外同漩涡吸力对抗。
漩涡乃是死物,虽然于展龙无害,如此动静却难免引来旁人查探。他眉头微皱,身形模糊,又化作了魔枪,朝展长生靠近。
展长生亦是习惯成自然,扬手接住枪身。
不料那魔枪竟重逾千钧,展长生一时抓握不住,魔枪排开水流,沉沉坠到地上。
展长生心头一惊,急忙下蹲,两手齐上再抓,那魔枪依旧沉重逾泰山,无论他如何拼尽全力,依旧纹丝不动。
血契一除,他竟连魔枪也拿不得了。
展长生不由唤了一句:“师兄?”
斩龙枪却依旧悄无声息,展长生惊怒之下,正欲取阵盘时,身后岩洞,足下礁石一道振动脆响,成百条青绿藤蔓快逾闪电般窜出,蛇缠而上,将一人一枪捆缚得结结实实。
四周岩石振动,大小石块瑟瑟跌落,又被那漩涡卷入,转眼化为灰白齑粉。
数十根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的银白寒铁杆自四周隆隆升起,径直顶入岛下巨岩,便将展长生同魔枪一道困在牢笼之中。
展长生大惊之下,全力运转灵力欲待挣脱,那藤蔓却天生坚韧无比,玄青表皮上生着铁铸一般的细鳞,紧紧缠住展长生肢体,逾嵌逾紧,剑域同风翎衣皆是不堪重负,绽开无数细纹。
展长生察觉那藤蔓收紧之势持续不断,竟似要将他活活勒死在湖下。
他今生已遭遇了数次危机,此刻大难临头,依旧镇定如常,心思运转如电,只动动手指,不料那藤蔓竟似料到他想法般,几根细藤缠绕上手指,微一用力,卡嚓轻响中,竟将指骨绞断三根。
水流静谧里,骨头折断的脆响令人牙酸,展长生痛得倒抽口冷气,却仍是执着移动手指,在水流中绘下阵纹。只是他手指疼得厉害,灵力又泰半用以和藤蔓压力对抗,竟无暇分流治疗。他只得强忍疼痛,压抑颤抖,稳稳绘制阵纹。
细微声音隐约传来,却仿佛来自千里万里之外般遥远,展龙嗓音中满是焦躁愤懑,怒道:“全是死物,斩不得。”
那藤蔓通体玄青,灵活巧妙裹缠二人,分明就是活物。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屏蔽生气,将斩龙枪也哄骗过去。
施展这连环陷阱者,想来对斩龙枪知之甚深。
展长生道:“师兄,化龙!”
那斩龙枪一阵剧颤,却再度被镇压在地,藤蔓根根收束,将它缠绕得更密实紧缚。
展长生同样被那藤蔓死死拖拽在地,挣脱不得,此时侧头看落在向不过一尺开外的斩龙枪,玄金色长枪微微颤抖,全力同藤蔓对抗,一时间却见不到胜望。
他心头难免再生出一丝不甘。任他实力暴涨,修为提升,任他百尺竿头,精进千里,一路所遇到劲敌却同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展长生指尖阵纹甫成,那藤蔓却猛一拖拽,将他悬空浮起。阵纹顿时散乱破裂,水中气泡如串串晶莹珍珠浮现,宛若水晶宫一般华美动人。
晶莹珠串之间,便有个青年分波踏浪,缓缓靠近。
靛紫华服端方,黄金宝冠闪烁,龙章凤姿,神色却肃然如冰,长身玉立,停在铁笼外围。
正是潘辞。
不过十余日不见,这清绝剑修为何骤然转变,竟修出这奇诡莫名的藤蔓来?
展长生怔然,却察觉那渐渐收紧的藤蔓终是停止了动作,只将他牢牢绑缚如茧。
他不觉冷笑,灵力回转些许,自是又强行驱动断折的手指,在身后重绘阵纹,口中却凄然叹道:“潘辞,想不到是你。”
潘辞一双眼黑沉沉看他,无喜无忧,无怖亦无情,犹如两粒冻结在冰雪中的乌丸一般。少倾才应道:“自然是我。”
展长生复又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潘辞瞳孔微缩,仿佛刹那间射出两缕剑光,直刺展长生面门,随后却扬起一抹凉薄笑容,抬手牢牢握住寒铁栏杆,惨白手指却隐隐透出瘆人的青绿脉络,他短促一笑,应道:“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哪来的贼。长生,望山阵中的允诺,依旧有效。此时此刻,你千万莫要逞强。”
展长生指节冰冷痛楚交缠而上,冷汗顺着苍白额角滑落,却听展龙嗓音遥远至极,隐隐道:“……恶臭……我斩过……神国杂碎……”
展长生倏然一惊,便忆起展龙前言。
所谓恶臭,并非是一时气话,却果真是,蛛丝马迹。
展长生稍一思忖,便洞察了前因后果,突兀笑出声来,又道:“恭喜潘公子,得了神国青眼,羽化飞升,指日可待。”
潘辞眼神又晦暗半分,尚未开口时,那藤蔓却骤然收缩,将展长生外衫勒破,风翎衣亦是告急,爆发寸寸银灰灵光。潘辞大怒,却转头扬声斥道:“住手,不可乱来……左崇,你若伤他性命,我决不饶你!”
展长生却仍被那藤蔓卷缠紧勒,胸膛、手臂,处处受制,骨骼疼痛欲断,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仍是咬牙提起最后灵气,祭出桃木化石阵盘,刹那间水流乱卷,生出无数细小水龙,却尽是朝斩龙枪涌去。
那些不过手指粗细的小小水龙环绕斩龙枪,犹若万蚁噬象,去啃噬藤蔓。坚韧无双的藤蔓被这些细小水龙一咬,竟微微瑟缩,有了破损开裂的痕迹。
潘辞固然忧心展长生性命,如今见那斩龙枪有挣脱的征兆,却愈加紧张,扬手一挥,足边石地中又窜出数条藤蔓,一条去抢夺展长生手中的桃木阵盘,其余仍是尽朝斩龙枪卷缠而去。
展长生无力同他对抗,阵盘被藤蔓蛇缠,扯拽出铁牢,送回潘辞手中。
潘辞才伸手欲待接住,指尖触及时,那小巧阵盘四周一阵水波激荡,便形成了个半透明的人形。
竟是个苍颜鹤发的老者,头戴青色文士方巾,白须齐胸,颇有几分清高文人的风采。那老者一成形,便扬手狠狠朝潘辞脸上扇去,一耳光清脆响亮,水纹扩散了老远。
随后老者自然不客气,左右开弓,一面掴潘辞耳光,一面喝骂道:“孽障!孽障!孽障!孽障!”
虽在湖底也不见半点阻滞,耳光声声,喝骂不止,连绵不绝。
潘辞顿时被打得懵住,踉跄后退,只觉天地全失了踪影,只有两边面颊火辣辣疼痛,高高肿起,狼狈不堪。
此时一个声音大喝道:“住手!莫打我五师兄!”
湖底又是分波破浪,杀来一道素白身影,剑光呼啸,穿破水幕,将那老者斩为两段。
不料水波一阵激荡,那老者随之变形晃荡,须臾便又恢复,仍是狠狠扬手一掌,反手一掌,再补了数个耳光,方才气呼呼道:“我唐寅没有你这等是非不分、贪婪成性的猪头后人!哼!”
那老者话音一落,身形轮廓便如几缕水墨弥散水中,失了踪影。灰褐的桃木化石阵盘挣脱藤蔓,往铁牢中冲去。
那素白身影落在潘辞身边,急急唤道:“五师兄!”
潘辞金冠歪斜,发丝蓬乱,俊朗容颜果然像个猪头,青紫肿胀,连一双狭长星目也被挤压成绿豆小眼,便显出些许獐头鼠目的猥琐相来。
他苦笑道:“阿礼,你为何不喝下那药。”
许文礼道:“我心头不安,便验了那药……五师兄,你为何要迷昏我,独自下湖?那牢中……”
许文礼才一瞥铁牢,方才后知后觉惊呼出声,扔了他那五师兄大步上前:“长生!”
展长生全身藤蔓紧缠得愈发紧,风翎衣光芒黯淡,眼看就要破裂,骨骼声声作响,几欲被挤压断裂。他通身灵力亦是耗得七七八八,正是强弩之末。
斩龙枪却在此时骤然爆发万丈光芒,映得湖底一派透亮。散落的副刃一跃冲出铁盒,破开波浪直冲而出,落在展龙手中。
展龙随手一抄,将锋锐副刃牢牢握住,那副刃将他单手割裂得支离破碎,却不见半点血液流淌,唯有烈火自伤口中窜出,转瞬将附近湖水烧得滚热。
他一言不发,只如使匕首一般挥动副刃,将藤蔓根根斩断。那藤蔓嵌入体内太深,斩断之时,难免伤到展长生躯干。
然则最粗的几根,竟连展龙也动不了。
斩龙枪不斩死物,如今这般行径早已是竭尽全力,逆本性而为。
展长生自然知晓,只觉被这般绞死,好生狼狈,好生不甘,不禁凄然笑道:“师兄,若早知如此,你还要同我解除血契不成?”
展龙皱眉道:“自然要解。你这呆子,用金塔。”
展长生顿时如醍醐灌顶,暗道惭愧,心念微动,强运灵力召出金塔,拼尽全力激发。
金塔光芒四溢,遮蔽众人神识,展长生隐约听闻许文礼一声唤,却只顾得上去紧握住展龙手掌,二人双双自湖底失了踪影。
那藤蔓中间乍然失去目标,狠厉一绞,竟将自身绞成了一滩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