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修士亦是摇头不已,沉沉叹息,“你本是单水灵根,万中无一的绝佳资质。却在凡尘中浸淫太久,受浊气污染,如今根骨定型,窍穴闭死,却是再也修不得仙了。委实……可惜。”
杨氏闻言,不由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展长生却不觉如何惋惜,只行礼道:“既如此,便只得各安天命罢了,多谢道长指点。”
世事本无绝对,若这少年能得几件洗髓伐脉的天材地宝,辅以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药,将定型根骨、锁闭窍穴打破重塑,仍可踏入仙门,前程自是不可限量。
只是人间界资源何等稀少,纵使修仙世家,上一品宗门亦不见得肯舍出这等珍宝,更何况这乡野村夫?既如此,何必令他知晓后再绝望。
无知无识做个寻常猎户,反倒快活。
中年道士思及此处,却仍想结个善缘。他又取出一张黄纸符,随手折成精巧小元宝,弯下腰交予宁儿手中,慈爱笑道:“这女娃倒有几分仙缘,然则我上清门门规,收徒以七岁为限。若你等有意,待她年满七岁,便带上这平安符,到上清门寻元箓峰广灵子。”
杨氏大喜过望,忙带一双儿女向仙师跪下拜谢。
广灵子见此间事了,便又问道:“贫道另有一事相询,近日山中可曾出现异象?可有外人前来?”
众村民面面相觑,皆是摇头否认。
广灵子与众修暗用望气之术,一望便知无人撒谎,便只得将此事按下不提。
而后村民各自散去,几家欢乐几家愁。上清门修士则由村长安置在贵宾客房住下。
这上清门行事倒也当得起救济苍生四字,得了清河村招待,便为村头村尾两口水井施了祓除清净之术。井水带了些微灵气,常饮可祛病强身,延年益寿,也算一件功德。众村民自是大喜。
第二日,广灵子便率一干弟子,带上入选小童离了清河村,朝下一个村庄行去。
宝儿临别之时,尚不知离愁,只挣脱父母双手,跑来捉住展长生衣角不放,依依不舍道:“长生哥哥,宝儿可有许久见不到你了。”
修真无岁月,吴宝这一别,不知何时方能见面。展长生下蹲,轻揉宝儿细软发顶,笑道:“宝儿,切记努力修行,莫让众位乡亲失望。”
宝儿用力点头,又正色对宁儿道:“我要去很久,你莫要等我,若寻到个好人家,便嫁了吧。”
宁儿眼泪汪汪,摇头道:“待我年满七岁,也去上清门拜师。宝儿,你好生修行,宁儿不嫁别人。”
“如此你便是我师妹,师妹,师兄在门中等你。”
“师兄,你多保重。”
这两个小童稚言稚语,令得一群人忍俊不禁,倒冲淡了几分离愁。
随后广灵子抛出一片红布,刹那间红云缭绕,将那群修士与入门童子团团包围,缓缓腾空而起,渐渐朝天边去得远了。
待送别仙师,村民便各自散去。杨氏尤记得广灵子所言,长子资质绝佳,却生生被耽误前程,痛失仙缘,难免心中郁郁。
展长生却不以为意,回屋中背上药篓,提起弓箭,腰别猎刀,全副武装上山采药。
白鹤草、十年香同金钱根三味药草降火清肺,在山中极为寻常。展长生进山不足一个时辰,便已采满小半药篓,更猎到一只斑鸠,可留待晚上便可添一道佳肴。他便细思,却不知烹烤蒸煮,选哪一个才好?
他想得入神,不觉间已深入山腹。
展父六年前遭遇虎患,之后村长召集全村壮丁日夜巡山,终将那大虫除去。如今这后山虽无祸害,展长生天性谨慎,却不愿再深入涉险。
那少年擦拭额头汗水,手腕却骤然一僵,前方一截断崖上,竟露出两片色如碧玉的狭长叶片,隐藏在层层青绿草丛中,险些被错过。
展长生放下药篓弓箭,利落朝断崖上一跳,手足并用,缓慢朝那药草靠近。离得不足一丈时,便有清冷药香传来,正是一株百年冻兰,六枚狭长叶片款款伸展,水绿动人,品相上佳。
人间界草药分药草、灵草、仙草三等。如那白鹤草、十年香同金钱根,便是司空见惯的药草,十株不过价值一文钱。
这百年冻兰却是疗伤圣药,若是品相极好者,几同下品灵草等值。
如这一株百年冻兰,在山下流云镇药铺中,足可换一两白银。
眼看便要入秋,家中亲人正该准备冬衣,那破旧铁锅,也应换上一换。父亲留下的旧猎刀,也该送铁匠铺好生修补一番。
如此种种向往,便令得那株百年冻兰落在展长生眼中,尤为可亲可爱起来。
展长生再往前靠近时,愈加小心翼翼。据前世修仙书中记载,灵草周围皆有守护兽,他自不愿冒险,故而行得极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唯恐漏下任何动静。
这一凝神,却听见头顶有人闷哼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刹那间一条碧影自崖顶突袭而来,好在展长生全神贯注,立时提刀横挥,闷钝响声中,只觉砸到硬物,便将那碧影挥开,几点热腾腾汁液溅在展长生虎口,竟是殷红蛇血。
那碧影显是受了重创,跌入草丛中不再动弹,展长生毫不犹豫,一跃而下,便看清那细长碧影乃是一条通体翠绿的毒蛇。他手起刀落,硬生生将那毒蛇头颅斩了下来。
眼见那毒蛇首尾分离,在一片草丛中挣扎翻滚了片刻,方才断了气。展长生长舒口气,脱险之后,方觉后背冷汗涔涔,已将衣衫湿透。
他不舍浪费,在崖壁上擦拭干净猎刀鲜血,随即扯了路边几片芭蕉叶片,将那毒蛇连头带身包在叶中,再用藤蔓细细捆缚,收入药篓。又重新爬上断崖,将那株百年冻兰连根须一道小心挖下,一并收入药篓。
展长生收获颇丰,正自心中雀跃,却又忆起先前那声闷哼,犹豫片刻,仍是唤了一声:“是哪位仁兄?可曾受伤?”
空林寂静,并无人应答。展长生自降生在永昌国,便对鬼神之事信服几分,平素多行善积德,广结善缘,如今又岂能见死不救?他便背上药篓,重新爬上那断崖,往丛林中行去。
不过几步,便见墨绿灌木丛下果真有一名男子,黑衣长发,面无血色,双目紧闭,成串鲜血自衣衫渗出,滴落在身下绿叶上。
许是山中湿气极重,又兼有各色药草野花,故而将这伤患满身血腥气味冲得淡薄,在断崖下时,他竟未曾察觉。
展长生立时放下药篓,蹲下施救。那人身上衣料精良却破烂,剥开便显出一具铁打般千锤百炼的精壮身躯。从左肋至腹侧,一道尺余长深红伤痕触目惊心,却不知被何种猛兽利爪所伤,既深且长,内腑隐约可见,鲜血更是汩汩有如泉涌。
饶是展长生终年打猎,也未曾见过这般重伤,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若不及时施救,只怕便会如展父当年那般……
展长生只略略犹豫,便将那百年冻兰取出,又依照医书记载,附加几样药草,不顾苦涩塞入口中,咀嚼成泥,再将药草泥敷在那人腹侧伤口。
杨氏才为他缝制的棉布中衣,如今亦被撕扯成布片,将那人伤口层层包裹妥当。
下品灵草果真不同凡响,敷药不过片刻,滚烫伤口便已清凉降温,那人亦是缓缓睁开双眼。
展长生高悬一颗心,至此方才放下,方才察觉这男子双瞳竟成暗金之色,容姿昳丽,世间无双。他只觉此人生得俊美至极、气势却肃杀至极,若非因其重伤,展长生只怕早被吓得退避三舍。
他便舒口气道:“这位壮士……兄台……大侠?”
那男子沉声道:“我名展龙。”嗓音有金石之音,竟如长刀振鸣。
展长生便淡淡笑道:“我也姓展,如此说来却是有缘。展龙兄,你身受重伤,是在下舍了一株上品的百年冻兰方才救下你性命。这灵草市价二两白银,如今记在你账上,待康复之后,千万记得还我。”
展龙屈肘,作势起身。展长生上前搀扶,助他靠坐在树下。那男子视线便落在一旁药篓上,“取青木蛇来。”
展长生微愣,却仍是将药篓中的蕉叶包取出托在掌中,迟疑递给展龙,“原来这蛇名叫青木蛇?只是这青蛇乃是在下冒了性命危险方才猎到,若是卖到山下……”
那男子面色不耐,接过蕉叶包,在袖中摸索片刻,取出一个荷包扔在展长生手中。随后撕开叶片,竟徒手将那青蛇开膛破肚、扒皮抽筋,取出蛇胆吞下。那蛇血溅了满身满手,却又渐渐消失无踪。
展龙犹自不足,将血淋淋肉段送至嘴边一通撕咬,吮吸蛇血。不过片刻便将蛇血吸得涓滴不剩,只将剩余惨白蛇肉段抛至一旁草丛中。
展长生手捧荷包,目瞪口呆怔立当场,只觉这人纵使举止野蛮,却别有一番赏心悦目,竟如魔术一般,将那青蛇取胆吸血,事了后唇齿手指洁净如初,不见分毫污垢。
展龙已恢复些许力气,沉声问道:“你是山下村中人?”
展长生依旧手捧荷包,连连点头,“正是。”
展龙遥遥一点他手中储物袋,抹去神识,方才道:“权且以这储物袋中之物充抵欠款,这几日为我寻个地方暂住。”
展长生听闻储物袋三字,脑中轰然一响,只觉手中那方形荷包轻飘飘全无重量,不由又惊又疑,这竟是传闻中能容大批物资的储物袋,那荷包其貌不扬,青布外绣有两株翠竹,靛青细绳收束袋口。往袋中望去,只觉黑沉沉深不见底。
他虽百般好奇,却仍记挂那人伤重,收起储物袋,踌躇片刻方才道:“昨日有几位仙师在村中打探消息,询问村民近日可曾见过外人。若现下带你回村,只怕落在有心人眼中不妥。这山中有处山洞尚可栖身,不若先盘桓几日,我再设法借口掩人耳目。”
展龙闻言嗤笑,“竟寻到了这里来,果真阴魂不散。也罢,就依你。”
展长生只觉此人非但容貌俊美肃杀,性情亦是简慢桀骜。如今分明有求于他,神色言辞间,却分明带有施恩之色。展长生无奈,却也无暇同他分辩这许多,只搀扶那男子起身,费了好一番功夫,方才将展龙送入山洞之中。
那山洞本是展父往日栖身之处,展长生自子承父业,仍是时常前来,将山洞打扫干净,地上铺有干爽稻草,更有瓦罐杯盘,一应俱全。展长生留下腰间装水的葫芦,才待离开,手腕骤然一紧,已被那人牢牢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