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秀实也松了口气,和带兵的嗢鹿州司马说了几句话后又走回刘琦身边,忽然对他长揖到底。
“段果毅这是作甚?”刘琦忙伸手扶他,又出言问道。
“往来洁山都督府这数十日一直将刘参军蒙在鼓里,某十分对不住。”段秀实说道。
“段果毅不必如此。段果毅既然如此做,必定有必须如此做的道理。”刘琦心里对段秀实一直瞒着自己当然是介怀的,但这时这么多人看着呢,还有自己的上官嗢鹿州司马,段秀实也比他官大,他只能这样说。
但他却不想段秀实竟然立刻直起身子。‘这,这,向人道歉不是应该再三推绝充分表达歉意吗?他怎么才说了一次就起身!真有个性!’刘琦见到这一幕不由得在心里吐槽道。
“刘参军胸怀过人,我十分佩服。”段秀实又十分程序化地说道。
“过奖了。”刘琦同样只能这样回应。
“现下已经出了洁山都督府,这次出使差事已经结束,内情也不必再隐瞒。我这就向刘参军解释一番。”段秀实说起正题。
“还请段果毅稍缓。”刘琦打断道:“段果毅,有些事情下官已经猜到了,不需果毅再解释;不过有些疑惑仍尚未解开,还请果毅解惑。”
“不知刘参军已经知晓了哪些?”段秀实问道。
“我已经明白在进入洁山都督府后,果毅为何那样对待葛逻禄人了。”刘琦道。
段秀实进入洁山都督府前后的表现大相径庭,刘琦即使再不动脑子也能猜出其中有问题,只是他一直到第一次面见葛逻禄叶护顿毘伽,见到这个葛逻禄人的王忽然服软后才想明白缘故:
段秀实截杀、侮辱葛逻禄人,为的是向葛逻禄人展示他丝毫不怕他们、展示他完全不怕自己的作为会导致葛逻禄人与大唐决裂,从而让葛逻禄人认为大唐安西大都护府虽然在怛罗斯战败,但实力仍然强大,足以攻灭葛逻禄。
后来在段秀实和他与葛逻禄将领对喷一堆垃圾话后,顿毘伽忽然服软也有了解释:当时他们说了甚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当着顿毘伽面仍然表现的丝毫不惧,不被他看出一丝破绽,从而让顿毘伽更加认为大唐安西大都护府实力依旧强大。
或者说,双方的第一次见面本就是顿毘伽安排的一次对他们的试探,只不过顿毘伽的安排失败了。
但刘琦仍有不理解之处。“段果毅,我还有三点不解。其一,为何在顿毘伽答应大都护府的条件后果毅你忽然又变了模样,不再侮辱葛逻禄人,演戏不应当是从头演到尾吗?
其二,果毅为何在事先不与琦说,万一琦露馅了,又如何处置?
其三,在刚刚来到洁山都督府、尚未见到任何一个葛逻禄人时,果毅说的那段话有何意?”
“演戏?这个词是何意?”段秀实反问道。
“演戏,嗯,截取表演戏曲中的两个字,用来指某人假扮另一人或假装有某事,比如骗子骗人时就是在演戏。”刘琦解释了一番。
“妙,此词甚妙。”段秀实点评一句,解释起来:“我之所以在顿毘伽答应大都护府的条件后变了做派,仍然是在迷惑顿毘伽。”
“你以为他对咱们口头上答应了条件,就真的答应条件了?不,他心里仍有几分疑虑,不然不会用了二十余日才将需要的奴隶、财货备好。”
“这些年来葛逻禄日渐强大,从突骑施、昭武九姓等处抢了不知多少财货奴隶,一万奴隶,又没限定非要青壮,至多几日的功夫就能凑齐。”
“这二十余日,就是他再次试探你我的时间。在前来洁山都督府前,封判官曾告诫我顿毘伽为人极其多疑,我必须表现的完全符合常理才能打消他的疑虑。”
“按照常理,一个人的要求被完全满足,心里定然高兴,行事多半温和起来,至少比之前温和,除非是即蠢笨又豪横官宦子弟;但这样的人岂会成为使者?所以我在他答应条件后变了做派,温和许多,以彻底打消顿毘伽的疑虑。”
“原来如此,琦受教。”刘琦诚恳地说道。‘我以为我和顿毘伽在第一层,段秀实在第二层;没想到事实是我在第一层,顿毘伽至少在第三层,而段秀实在第五层。真是比不了这帮人精。’
“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段秀实捻着胡须说道:“到底是否事先告诉你内情,我也是经过反复琢磨才最终决定。”
“从嗢鹿州离开后的几日我一有空就找你闲聊,就是为了了解你为人做派如何。了解后我认为,不在事先告诉你内情,更能打消顿毘伽的疑虑,更有益于完成任命,所以并未提前告诉你内情。”
说着,他又躬身对刘琦行礼道:“真是对不住刘参军。”刘琦也只能再次伸手托住他的胳膊,连说不敢。
“至于其三,那段话其实并无用处。”段秀实起身后,笑着解释第三个问题。“只是我望着眼前那片草场,忽生感慨而已,别无他意。”
“原来如此,亏琦还反复琢磨。”刘琦笑道。
“确实不该说那番话的,刘参军见笑了。”段秀实说完这句话,又道:“我当时是在想:如此肥美之土,何时能成为我大唐子民聚集之地,就如同嗢鹿州都督府这般。所以忽发感慨。”
“段果毅所思所想,令人佩服,琦不能及。”刘琦又道。他心中确实升起了对段秀实的敬意。
但是,即使对他心升敬意,刘琦还是要远离他;正好上官嗢鹿州司马在此,他也有合适的理由。虽然他佩服段秀实,但段秀实不提前告诉他内情仍然让他心里别扭,与姓段的亲近不起来也不愿亲近。
段秀实大约猜到刘琦这样做的缘故,但只是轻笑一声。他一向只考虑如何完成差事,至于在这过程中采用的手段对自己是利是弊全然不顾。
对旁人不愿意亲近他,他只要问心无愧便好,也不会为了与旁人交好而刻意接近,甚至枉顾公事。
之后几日,段秀实带领他从龟兹镇带来的护卫行走在一边,嗢鹿州司马与刘琦等人在另一边,押送着奴隶财货。
嗢鹿州司马也曾刻意接近段秀实,但人生经验丰富的他很快摸清段秀实的性格,知道与他交好并无意义,也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们一行人很快返回嗢鹿州。封常清在北边的各州、都督府兜兜转转了一圈,‘恰好’在此时再次来到嗢鹿州。他赞赏了段秀实与刘琦二人,赏赐了他们些财货,亲自押送部分奴隶财货返回龟兹镇,剩下的暂且留在嗢鹿州,由节度使掌书记岑参看管。
但是,封常清与段秀实等人离开后,岑参岂会将主要精力用在看管这些上面?
“刘琦,我本打算在去职前教导你一番,但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你被派了出使葛逻禄的差事。好在封判官又命我暂且在嗢鹿州看管这些奴隶财货,我还可以教导你。”
“不知何时免去高节度使官职的旨意就会传来,我也只能一并返回中原,所以咱们抓紧时间,我认真教导你。”岑参对刘琦说道。
“是,岑公。”刘琦当然不会拒绝。
之后一段时日,刘琦每日清晨赶去衙门办差,下午申时返回居所聆听岑参的教导一直到亥时正。
岑参身为在华夏漫长历史中能留下名字的大诗人,其文学功底自然非同一般,几乎所有典籍、文选、史书都看过甚至能全文背诵,典故也是信手拈来,刘琦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岑参的知识,受益匪浅。
但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十一月底,免去高仙芝安西大都护府副都护、安西节度使的旨意传来,高仙芝领旨谢恩,就要启程返回中原。
王正见没有留用岑参的意思,他也不得不离开嗢鹿州赶去龟兹镇,与高仙芝一并返回。
临走前,岑参又给刘琦留下一样东西。“刘琦,这是留给你的举荐信。”
他说道:“将来你返回中原,可以用这封信做敲门砖,与中原的文人墨客交游,拜见名士高官。”
“多谢岑公。”接过这封信,刘琦愣了一下,随即颇为感动地说道。
他现下已是参军事,认为自己将来若返回中原,很可能是在安史之乱中随同大军被皇帝调去平叛,这封举荐信多半用不上。
但岑参的心意他仍然十分感激。他与岑参只不过因为十分偶然之事才认识,彼此既非亲朋又非故旧,岑参能为他办理脱籍,这段时日又悉心教导他,刘琦非常感动。
“岑公稍待。”他说了这话,去里屋取了一个包裹又走出来,双手呈递到岑参面前,说道:“岑公,琦十分感谢岑公这段日子悉心教导,请收下这份临别赠予。”
“里面装的甚物?”岑参笑着接过包裹,打开看了几眼,神情变得惊讶。他抬头看向刘琦。“这是……”
“岑公,那几样饰物,是琦这段日子收集的安西各族的特色饰物,岑公拿回中原可用于馈赠亲友;包裹内另有黄金二十两,岑公回到中原后可充作交游的用度。”刘琦说道。他前些日子得封常清赏赐黄金二十两,都给岑参。
岑参抬起头盯着刘琦,似乎想说几句话,但最后并未出口,只是拍了拍刘琦的肩膀,转身离开。
但他在心里说道:‘日后若能再与刘琦相见,一定把他当做自己真正的弟子。’
送走了岑参,刘琦的生活重新恢复平静。此时已是深冬,野外草木不生,不论百姓还是蛮夷都缩在家里猫冬,差事轻省的很。
他每天清晨去都督府点个卯,再去仓曹衙门与仓曹参军事闲聊几句、查看仓库,剩下的时间基本上都归自己支配。
刘琦每天从衙门回来,吃过早饭先读两个时辰的书,吃过午饭练一个时辰的字,再练一会儿武艺,伴晚与同僚吃酒玩乐;有时也会去与张浒说说话。日子过得平淡又充实。
但平淡的生活中也有不和谐的声音。‘这人怎回事,怎地一直针对我?难道是前身不小心得罪过他?还是其他甚底缘故?’
都督府内,刘琦斜觑着正向都督奏报因仓曹的钱粮拨付不及时而未能按时完成城池修缮之事的功曹参军事赵平。
“刘琦,事情可如赵平说的这般?”待他说完了话,都督朱艮见仓曹参军事不在,问刘琦道。
“禀告都督,”刘琦出列说道:“之所以未按照功曹的要求拨付钱粮,缘故是……”他说了一番与赵平不一样的说辞。
听到刘琦的话,赵平就要再上前进言,但都督却道:“看来此事出于误会,赵平、刘琦,你们二人再沟通一番,在二月底前将城池修缮完毕,不必凡事都禀报我。”
“是,”刘琦与赵平对视一眼,躬身答应。
但除了这个插曲之外,他倒也无其他烦心事。紧赶忙赶在二月中旬修缮完城池,他也不必再与赵平打交道,至少暂时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