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啊,孤绝、霸傲,带着一种凛凛皇威,沛然如同王者莅临。
这已然不能称之为嚎叫,而是应该称为王者之啸!
随着这一声啸,次第不绝的狼嚎声随之而起。从四面八方,从山林之间,铺天盖地而来;又如大江之水,连绵不绝,恍恍如浊浪滔天一般。
那声音初时还在极远,但不过片刻间,便已然如在咫尺。
整个营地似乎猛的一静,但转瞬间便又轰的一声炸了锅。大大小小几个营帐中,如同崩溃了的蚂蚁窝似的,呼啦啦涌出了无数的人来。
这些人个个面带惊慌之色,衣衫不整。甚至有的人只着内衣,赤着两条生满卷毛的大腿,就那么光着脚,似乎连寒冷都已忘却了。
呯,呯呯,叭——
短促的火枪声零星响着,阵阵的烟气腾起。这是那些惊慌失措的人,正在盲目的胡乱射击着。
中军大营中跑出两个一脸络腮胡的大汉来,各自手提着一支短铳,一边挥舞着一边大声喝叱着。
从声音中能听出来,这正是方才在中军帐中的那两个人:荆棘花伯爵和伊利耶夫斯基。
只不过此时两人口中喊出的话,却不是之前两人私下里闲聊时的语言了,而是一种发调古怪的语言,阿鲁尔有些听不太懂。不过倒是能从其中的手势和推断,大体明白里面的意思。
但是明白归明白,他这会儿却是顾不上去分辨了。这冷不丁的一闹,他再想偷偷溜走的可能是没有了。尤其是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前后不着调的,简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虫一般显眼,便想躲都没地儿躲去。
初时的混乱中,便算有人看到了他,也顾不上去管他。但此刻当荆棘花伯爵和伊利耶夫斯基两人来到,顿时便一眼看到了他。
“嗨,小子,你!对,就是你!别动,把手举起来,慢慢的,举过头顶,对,好孩子,就是这样。现在,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军营里?”伊利耶夫斯基先一步发了话,摆头示意几个士兵将阿鲁尔围起来,一边开口问道。
另一边荆棘花伯爵大声的喝叱着聚集起来的士兵,分派往各个制高点和险隘处把守。待到吩咐完毕,这才又扭头冲伊利耶夫斯基大声道:“伊利,赶紧问明白,我们怕是时间不多了。”
伊利耶夫斯基高声应着,荆棘花伯爵目光瞟了阿鲁尔一眼,便匆匆忙忙的去了。这只是一个落单的鞑靼人而已,不值得他为此分心。外面忽然被大群的狼群围过来,偏偏派出去的人却一个都没回来,这让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阴霾。
那可是足足两百人啊。两百人竟一个都没回,甚至连个信儿都来不及回报,可见这外面的狼群是何等的可怕可怖。
要知道,派出去的那两百人的目的,就是对付这群狼群的。他们配备精良,弹药充足,可结果他却连哪怕一声枪声都没听到,这简直让人细思恐极。
没了那两百人,营中便只剩不到百人的士兵,又是仓促应战。或许能借着大营的设施防御一时,但要想击退这些狼群却是力有不逮。眼下,只能先顶一阵儿,然后趁着这宝贵的时间安排好撤退的事宜了。
荆棘花伯爵去了,这边伊利耶夫斯基的枪口已经抬起,对准了阿鲁尔,脸上明显露出了焦急不耐的神气。
阿鲁尔只觉得一颗心似乎都被揪住了,面色大变之际,脑海中飞速的转动着,以应付接下来的生死之局。
“将军,这位将军,请不要杀我,我只是一个牧民,一个走失的牧民。是的,我迷路了,然后晕倒了,然后又被你们救回来了。就是这样,我不是奸细。”他颤声叫着,努力的让话语清晰,并且慢慢转动着身子,让对方看清自己身上并没有任何能产生危险的东西。
“哦?你就是那个被我们捡回来的幸运小子?”听到了阿鲁尔的分辨,伊利耶夫斯基明显有了些放松,一边问着一边转头看向卫兵。
卫兵小心的近前看了看,然后转身对着伊利耶夫斯基点点头,表示没错。
伊利耶夫斯基作为这个营地的两个最高指挥官,当然早知道了阿鲁尔的存在。但是因为之前的变故,阿鲁尔又当时昏迷着,便没来得及提审他,是以这才未能认出他来。
此时见卫兵确认了阿鲁尔的身份,这才算真的放松下来,将手中的枪口垂下,阿鲁尔心中大松了口气儿,只觉得后背一阵冷飕飕的,却是刚才那一霎那,已然出了一身的大汗。
然而就在双方都松懈下来的当儿,忽然伊利耶夫斯基猛地脸色一变,霍然再次举枪对准了阿鲁尔,大叫道:“不对!你在撒谎!”
所有人都是一惊,正要上前的几个卫兵也嘎然止步,慌乱的又举枪瞄准。
阿鲁尔差点没当场吓趴下,心中暗暗咒骂着,面上却哭丧着脸叫道:“将军,将军,哪里不对了,我没撒谎,真的没有。”
伊利耶夫斯基额头上沁出冷汗,死死的盯着他,冷笑道:“肮脏的野蛮人,你休想欺骗我!你说你是牧民,可这附近百里之内都是人烟罕至之处,什么牧民会在这里放牧?迷路,哼,迷路能一迷百里吗?还有,你竟然能听得懂我刚才吩咐卫兵的话,那可是我们东斯拉夫人的语言,并且是属于军中特有的名词。你一个普通的牧民,是如何能听懂的?”
阿鲁尔面色微变,他猛的省悟,刚才一不小心,在伊利耶夫斯基放松下来,随后说的一句“收队稍息”时,自己也露出了释然的神色。没想到这个伊利耶夫斯基竟然如此敏锐,竟从这一点微小的细节中抓住了破绽。
不过这也可以解释为,自己是从对方的神态上和动作中感觉没事儿了,这才做出的下意识的反应。至于普通牧民迷路的迷的一迷百里,自己大可将那些黑袍人拿出来顶锅。只说自己被他们抢光了牛羊,自己逃命才慌不择路跑到了这里。这也正好符合自己被他们所救的事实。
这番解释,七分真三分假,又蹦出个神秘的黑袍人来,想必在这种紧要关头,这些罗刹人应该更关心里面的变数,不会再对自己这样孤身一个小人物关注了。
果然,当伊利耶夫斯基听完他的解释,脸上若有所思,神态稍稍缓和下来。
正当阿鲁尔悄悄的松了口气儿之时,伊利耶夫斯基却又微微一皱眉,冷声道:“还是不对,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你能不能解释解释,你为何现在站在这个地方?哼,你是想从这里窃取食物和马匹吧。”
阿鲁尔心中大惊,情急生智,连忙毫不犹豫的点头道:“是,睿智如您,我的行为逃不过您的眼睛。我确实是想来找点食物和水,您知道,我之前晕倒了,我饿极了,也怕极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又将面对什么样的人和危险。我只想回家,只想逃回我的部落中去。这没有错,不对吗?这位将军,你们眼下这里显然面对着巨大的危险,求求您,发发慈悲,放我走吧,我只是个普通人,帮不上你们什么,也不会对你们产生任何威胁,求您了。”
他苦苦哀求着,尽量模仿着对方的语词句式言说着。好在蒙古地处欧亚相交之处,以往也有一些西域的商人往来,让他学会了一些。此时拿出来,倒也似模似样。
伊利耶夫斯基眼中闪过迟疑,难道自己真的判断错了?这真的是一个普通的牧民?可自己为何总感到哪里不对呢?
不过他倒是说得也有些道理,眼下实在没时间来查证了,对方不管是什么人,毕竟只有一个人,又身无寸铁,应该没可能对己方造成任何伤害。
还有那些黑袍人,又究竟是什么来路?从他片言只语中能听出来,这些人极为神秘,也似乎极为强大。那么,外面突然出现的那些可畏可怖的变异狼群,会不会跟那些黑袍人有关系呢?
自己在这里浪费时间问这问那的,倒不如赶紧准备后撤。别到时候一个来不及,把自己先陷入了危机中才是。
想到这儿,正要开口答应下来,猛的一道灵光闪过心头,瞬间又绷紧起来。
这个人说的都对,甚至连神情都没有什么破绽。但正是这没有破绽,才是最大的破绽!这个所谓的普通的牧民,实在是太过镇定了。而且,他是怎么如此清楚的找到军营中补给的这里的?这若不是在军营中呆过的人,是绝不可能知道的。
好吧,即便是听说过鞑靼人全皆兵,几乎每一个壮年男子都参加过各种战争,应该有过军营中的经历。可是自己这是罗斯大营,与蒙古军营还是有着相当的不同的。能从这样的两个军营中,清晰准确的找到补给营地,这又哪里算的普通牧民?
要知道,蒙古的普通牧民,即便是参加了一些战阵,也大多只是在外围,甚至只是跟在大军之后作运送物资、驱赶牛羊之用。唯有那些真正的精锐的战士,才会被编入正式的军队中效力,也才会具备分辨军营中各个营帐不同的特点和分布情况。
眼前这人,绝不是他说的那样,只是个普通的牧民。至少,他肯定曾是一个精锐的鞑靼士兵。
那么,问题来了。他既然曾是一个士兵,为何却要极力说自己是一个普通的牧民?他一个士兵,又怎会孤身在外放牧,而后被那所谓的黑袍人掳走?他又是如何从那些如此强大神秘的黑袍人手中,完好无损的逃出来,最后被自己的人救回来?
谎言,全是谎言!他一定隐瞒了什么!这个该死的、狡猾的鞑靼人,他竟然敢如此愚弄我,而我差点就被他骗过了。这要是传回莫斯科,岂不是要被那些家伙笑死?
不过,这会儿倒确实不是查证的时候。我且不惊动他,待到眼前这事儿处理完,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来炮制他。我要让他明白明白,敢于戏弄一个高贵的贵族,是一件何等不可饶恕的事儿!
“把他带上,仔细看好了。”伊利耶夫斯基想通了疑点,却不再对阿鲁尔多说,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几个卫兵吩咐道,然后转身去了。
阿鲁尔一颗心往下沉去。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识破了,但却从对方的神态中感到了不妥。而且,对方不肯放自己走,他身无寸铁,又没有马匹代步的,那如何逃出去呢?
自己逃不回去,就无法将消息传回去。也没法提醒大汗小心那个苏默。这,这可如何是好?但愿,但愿那个苏默,现在还没到达王庭吧。但愿长生天庇佑,庇佑我蒙古能躲过此劫……
阿鲁尔颓丧的跟着卫兵走着,回头最后遥望了远方的天空一眼,心中默默的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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