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帝将苏胜递过来的两份请愿书浏览了一遍,眼底浮光掠影般流淌过点点暗光,而后,还浮现出一点点没有让任何人察觉的微小笑意。
再抬眸时,太初帝眼底的笑意早已消散,眸光如之前那样冷淡,他转眸对着秦时彦道:“时彦,你把这两份请愿书给众卿念念。”
先前念过申继圣等人的奏章和学子们的万言书,如今既然收到了金陵百姓和国子监太学生的请愿书,为公平起见,也是应该念一念的。
金陵百姓和国子监太学生送来的请愿书所写内容基本上都是一样的,都是请求太初帝不要将沈叠箩撤职,并且不要收回女子为官的圣旨。
只不过金陵缙绅百姓们的用词比较粗浅直白,而国子监太学生们的请愿书比较文雅,一听就知道是两个阶层的人写出来的,沈叠箩默默听着,心里却在想着,这肯定就不是秦非邺自己写的了,而是他找人去写的。
她原先是怕时间不够,还嘱咐他自己找个幕僚代写一份的,没想到秦非邺这么用心,居然还真的让金陵百姓和太学生们各自写了一份。
“皇上,外头的百姓们和太学生们都说,如果皇上今日执意要将沈大人撤职,他们就在宫城外头长跪不起,直至皇上收回成命,他们才肯散去。”按照太初帝的指示,去殿外了解具体情况后的苏胜回来了,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将殿外和宫城外的情况一一禀明太初帝。
当然,殿中群臣也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众臣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沈叠箩在这几个月来所做的事情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而且,就如他们在之前所说的那样,在先前的地震中,被沈叠箩直接或间接所救的人几乎是数不胜数的,就凭她所做出的这些贡献和牺牲,也是足够让这么多的人为她请命的了。
只不过,众臣之中也有几个心思灵慧的,他们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那就是,朝中讨论的事情,怎么会这么容易就传到宫外和百姓之中去了呢?
国子监的太学生和金陵的缙绅百姓们还来得这样快,这实在是让人很想不通啊。
但是,在他们看见沈叠箩唇角那淡淡的笑意,还有太初帝那波澜不惊的眼神时,他们就想起了沈叠箩来时太初帝没有一点点阻拦的意思,而且,当时也是同样波澜不惊的神情,想到这里,他们福至心灵,忽而就想到了一种可能,会不会沈叠箩的到来时太初帝默许的?会不会朝堂上的消息是沈叠箩在来之前散布出去的呢?
越是这么想,他们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
在明白太初帝的心思后,众臣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倒也没有人再出声说什么了,如果太初帝真的是和沈叠箩私下联手做了这么一出戏,自然就说明太初帝心中早有打算了,那么也不需要他们再多说什么了,接下来,就该看看太初帝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了。
众臣也算是局外人,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但申继圣不是局外人,他现在更没空去注意太初帝的神色,所以他想不到这些,他现在心里面想的全是现在的局势对比。
照理说,他今日有几位州府大人和申家学院学子们的万言书加持,在力量上应该是有着压倒性优势的,就算沈氏过来胡说八道一通,再加上群臣的支持,申继圣还是有自信能让太初帝收回圣旨。
可是,在接连来了两份请愿书之后,这个局势就有点微妙了,局势的平衡被打破了,而且,还偏向了沈氏那边。
毕竟他这边虽然有州府的奏章和申家学院学子们的加持,可是这些人都不在金陵,而沈氏几乎是获得了金陵百姓还有国子监太学生们的支持,更重要的是,满殿的大臣们也都支持她,这就让申继圣产生了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在那两份请愿书出现的时候,申继圣本想指责一下沈叠箩,说沈叠箩这是恶意煽动,朝堂上的事情,怎么能让百姓和太学生们参与进来呢?而且,这两份请愿书说是请愿,却分明是在胁迫皇上啊,还说什么皇上不答应他们就不起来,这是威胁皇上的意思吗!
可话还未出口,申继圣就意识到了不妥,他如果把这话说了,不是在打他自己的脸吗?除了几位州府大人的奏章,他自己也让申家学院的近万名学子写了万言书,这万言书和金陵百姓还有国子监太学生们的万言书有什么区别呢?其目的不都还是一样的么!
直至此时,申继圣才猛然意识到,他好像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现在,他站在坑里,眼瞅着别人用他的办法爬出去了,还反过来对付他,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申继圣此时心中懊恼万分,却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解决,只能愤愤不平的看着沈叠箩,心中却越发厌恶她。
申继圣的反应自然逃不过太初帝的眼睛,太初帝淡淡看了申继圣一眼,微不可察的勾了勾唇,才将目光移开,望着众臣道:“朕乏了,今日的讨论就到这里吧。众爱卿的看法朕都已经知晓了,朕斟酌数日后,会做出决断的。”
太初帝顿了顿,又转而看向申继圣,意味深长的道,“申爱卿,数日后,朕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言罢,太初帝又看向苏胜道,“你去告诉宫城外的百姓和太学生们,让他们都回去,不要在宫前跪着,朕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的。朕现在还需要斟酌几日,让他们耐心等一等,朕既然当初许了女子为官的圣旨,又让沈爱卿做了官,是不会将她轻易撤职的。毕竟,对于地震之后的金陵城来说,她是有功之臣。”
苏胜一一记下太初帝的原话,转身就出了朝殿。
一旁的申继圣先听太初帝说会给他一个交代的,心中还有些暗自窃喜,待听到太初帝后来说的那些话,又说会给金陵百姓还有太学生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他这心里头又不踏实起来,心中不安定,他就想趁着这会儿再最后劝说太初帝几句,结果还没等他开口,太初帝倒是先开了口。
太初帝吩咐完了苏胜,又转头望着申继圣道:“申爱卿,先前你自己就跟朕承认过了,皇太孙犯下篡改圣旨这样的过错,都是因为你身为太傅教导不严的原因,你还跟朕说,朕若是要惩处皇太孙,你愿意代替皇太孙受过,朕倒是很同意你的说法,只不过,皇太孙的过错就不需要你替他了,你先把你自己的过错反省好了再说吧。”
“朕想过了,这些日子,你先在你自己府中闭门思过吧,什么时候想明白自己的错处,朕自然会让你回来的。从即日起,你就不必再来宫中给皇太孙上课了。来人,送申爱卿回府去吧。”
太初帝话音才落,自有人应声出来带着申继圣出去,动作快的甚至都没让申继圣多说一句话。
“朕累了,你们都散了吧。”太初帝顿了顿,又转头对秦时彦道,“时彦,你也下去吧。”
群臣齐齐告退,秦时彦走前还默默看了沈叠箩一眼,眸中藏着几分期待几分激动,他知道,皇爷爷是要说那件事了,不过,他答应皇爷爷要沉住气的,所以也只是看了一眼,就离开了。
太初帝的目光落在也跟着众臣退下去的沈叠箩身上:“沈爱卿,你留下来,朕有话要跟你说。”
沈叠箩眨眨眼,脚步一顿,留下来了。
“皇上让沈院判留下来,是要说些什么呢?”
“这谁能猜得到呢?据我推测,估摸着就跟今儿这事儿有关的。”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冯大人,您觉得呢?”
吏部尚书冯大人在众臣之中也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之人,听见有人问他这个,他垂目一笑,才道:“你们也不用这么好奇,过几日,自然就会有结果出来的。不过,我倒是觉得,经此一事,皇上心里,应当是更为看重沈院判了。”
冯大人的话,让众臣连连点头,其实他们也很有这样的感觉。
沈叠箩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勾唇望着御座上的太初帝笑道:“皇上不是说累了吗?怎么还要留下微臣说话呢?不如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群臣都走了,太初帝又把自己单独留下来说话,沈叠箩倒是一点儿紧张的情绪都没有,反观她整个人都是一派轻松自在的模样,连脸上的笑容都是甜甜的。
要说之前她对太初帝的心思还只是猜测的话,在看到太初帝将申继圣给支走并让他回去闭门思过之后,沈叠箩就知道,不管太初帝明面上如何中立,在太初帝的心里,仍旧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朕是要休息的,不过,要先跟你把话说完之后,朕才能安心的去休息。”
太初帝看着沈叠箩,眸中有一点不加掩饰的笑意,但说话的声音仍是淡淡的,“申家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也不用费什么心思,朕不会屈就申家将你撤职,朕也不会收回女子为官的圣旨。”
要说一开始太初帝颁布那道允准女子为官的圣旨只是权宜之计的话,那么现在,在听了沈叠箩方才的一番言论之后,他对于女子为官的前景有了更深刻更全面的认识,他反倒觉得,这道圣旨是顺应天时而出,既然有了,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了。
太初帝将要对沈叠箩委以重任,因此,对于自己的心思,他倒也不避讳,将那些需要沈叠箩知道的,都一一说了出来,“不过,沈爱卿,你倒是确实没有让朕失望。朕叫你过来,却不许你说出是朕请你过来的事实,这也只是为了在申继圣面前维护朕中立的印象,毕竟他的背后是申家,申家的影响力你也看到了,在朕没有把握之前,还不能轻举妄动,虽然朕并不惧怕申家,但是局面失控的话还是会很难收拾的,所以朕不想那么麻烦。”
“其二,朕也是想看看以你的能力能否应付这样的局面。朕方才都看到了,你所说的驳斥申继圣的那些话非常好,朕对你还是很满意的。这么看来,朕要将你委以重任的决定是正确的。”
沈叠箩深得金陵百姓和国子监太学生们的爱戴,她自己又对朝廷立有功劳,而且之前才晋升太医院院判不久,论人品、论魄力、论口才、论眼界学识,是完全有能力胜任太傅一职的。
太初帝那带有几分审视和赞赏的目光落在沈叠箩身上,沈叠箩很敏锐的感受到了。
说起来,自从她为官以来,见太初帝的次数也有十数次了,每一次太初帝的目光都是淡淡的,便是其中有几分笑意,也绝没有什么真情实感在里头,但是这一回,沈叠箩明显的感觉出不一样来了,太初帝此时望着她的目光是从来没有过的,那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块美玉一样。
当太初帝话中委以重任四个字落在沈叠箩耳中时,沈叠箩微微眯眼,她虽好奇是何重任却没有立刻问出口,而是望着太初帝道:“申太傅针对微臣,皇上的意思,是要替微臣解决申太傅的威胁与针对吗?”
太初帝神情骤然一冷:“替你解决申家,也是替朕解决申家。”
沈叠箩听了这话暗自点头,申继圣这次纠集五个州府还煽动申家学院的近万名学子上什么万言书,这显然就是触犯了太初帝的逆鳞啊!就像她方才在殿上所说的那样,申继圣这么做,几乎等同于想要造/反,对于这个最为敏感的太初帝又怎么可能不震怒呢?
若非是顾及申家,太初帝只怕早就对申继圣动手了。不过,就连沈达都那么容易就被太初帝收拾了,可见申家也是不可能幸免的,只不过,沈叠箩现在好奇的就只有一件事。
“皇上,微臣有点好奇,您能不能跟微臣说说,您打算怎么解决申家啊?”
太初帝闻言淡淡一笑:“此事,你以后会知道的。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不过,朕可以告诉你,在申继圣单独同朕说起他的这个提议时,朕就已经想好了办法,今日早朝有此一出,也不过是朕想看看这朝野上下究竟有多少人会支持他,如今朕看到了,心里自然也有数了,等朕解决了申家之后,自会再来解决这些人的。”
太初帝不肯说,沈叠箩也就不问了,反正从太初帝的话中,沈叠箩明白了一个事情,那就是,申继圣之后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而申家,也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还有追随申继圣的几个州府估摸着也是没什么好下场了,想来那近万名学子,仕途前程也是断了。
如此一来,太初帝也确实是替她解决了威胁和麻烦,倒是不用她再多余费什么心思了。
想到这里,沈叠箩也就将此事抛之脑后了,只管问太初帝道:“方才皇上说,想要对微臣委以重任,微臣倒是有些好奇,皇上想让微臣做些什么呢?”
沈叠箩觉得,太初帝肯定不是叫她去训练特种兵什么的,这件事情其实她跟太初帝早有默契,迟早都是要做的,但是沈叠箩有种预感,觉得太初帝今日并不是想要让她去做这个,看太初帝郑重其事的样子,沈叠箩感觉太初帝要她去做的事情可能比这件事还要重要得多。
太初帝也没有卖关子,直接便答道:“经此一事,朕已对申继圣彻底失望,而且,他煽动申家学院学子反对朕,朕绝不会轻饶了他,肯定是不会让他再做皇太孙的太傅了。朕思来想去,觉得这太傅一职,倒是沈爱卿你最为合适了。所以,朕打算等申继圣一走,就擢升你为皇太孙的太傅,然后在上书房内替朕督促皇太孙读书,教导皇太孙为人为帝的道理。”
沈叠箩绝没有想到太初帝居然会看中自己,要自己去做秦时彦的太傅,一愣之后反应过来,随即脸色便是一黑:“皇上为何要微臣做皇太孙的太傅呢?微臣只会做军医,不会教人做皇帝!”
开玩笑啊,她要是去做了秦时彦的太傅,那就得天天跟秦时彦见面,就这个,秦非邺他怎么忍得了呢?
秦非邺原本就有点儿爱吃醋,虽然她真的没把秦时彦那个小屁孩儿放在眼里,但架不住人家叔侄是情敌啊,为了秦非邺的身心健康,沈叠箩觉着,自己还是不能去做这个太傅的。
沈叠箩倒是真真把秦非邺放在心上了,太初帝一说这个,她第一反应就想到了秦非邺,也是为了照顾秦非邺的心情才不想去的,她自己本身倒是觉得没什么的,说自己不会教人做皇帝,不过是句客套的拒绝话罢了,她对于自己的能力还是有信心的,若真是放手去教,也未必就是教不好的。
毕竟,事在人为嘛。
太初帝闻言淡淡一笑:“朕一开始也以为沈爱卿你只会做军医,别的什么都不会。可是,这大半年以来,你一次又一次的让朕看到了你卓越的能力,朕觉得,朕当初低估你了,也轻看你了。你的能力,远比朕想象的要强大,朕若是只让你做一个军医,做个特种军医小队的队长,做太医院院判,那就真的是屈才了。朕虽然不知道你具体的才华是多少,但是朕想试一试,想看看你的能力究竟有多强!”
“怎么?沈爱卿,朕都对你这么有信心,你却反倒对自己没有信心了吗?”
沈叠箩默默看了太初帝一眼,这还是太初帝第一次正面承认对她刮目相看了,就算当初地震中她救了他的性命,他也从没有这样说过。
不过,沈叠箩没有回答太初帝的问话,而是反问道:“皇上,微臣想知道,皇上为什么会觉得微臣能胜任太傅一职呢?”
“因为你对皇太孙的影响很大,而朕,并不希望这种影响会变成皇太孙成长的阻碍,朕希望将这种影响变成有利于皇太孙成长的因素,”
太初帝似乎早就料到沈叠路会有此一问,对她的问话并不惊讶,直接就说出了他心中的答案,“这就是你胜任太傅一职的关键。不论谁来做这个太傅,都不会有你做这个太傅管用。沈爱卿,你心里应该很清楚,皇太孙他是最听你的话的了。若不是因为你,他这次也不会犯下如此大错,跑去篡改朕的圣旨了。”
听太初帝说起这个,沈叠箩倒是满脸无奈,这事儿又不是她的错,怎么最后倒是该她背锅了呢?沈叠箩忍不住在心里腹诽,要是能让秦时彦对她的感情消失掉,她真是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啊。
谁愿意给秦时彦那么大的影响啊,真是的!
太初帝仿佛看出了沈叠箩心中所想,微微一笑,又道:“当然了,朕所说的这种影响,也不单单只是皇太孙对你的感情,而是因为你的手段和方法。沈爱卿,在你帮皇太孙进行减肥训练的时候,他还没有对你产生这种感情的时候,再那三个月的时间里,他那么听话懂事,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可否认的是,你从一开始就用你的方法管住了他。这个,也是朕最为看重的一点。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让他那么听话过。”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