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长安城中共有一百零八坊,但要说到哪个坊市最为有名的话,答案既非繁华富庶,日日人满为患的东西两市,也非达官显贵云集的崇仁、胜业诸坊,而当属名为平康的一个里坊。
它位于长安的东城区域,向左过了一个街口即可到东市,向右过一个街口便挨到了皇城根下。
由此便可知此地的地段之优越,和其中的富庶景况了。
当然,令平康坊闻名整个长安的原因非只这两点。更为重要的是,此地正是整个长安城的烟花柳巷之所在,京城侠少,无不萃集于此。
兼且每年高中的新进士,春风得意时又会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因此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
殷禹临**康坊的西门口时,老远便已瞧见了在此久候的王倓,赶忙挥手向他示意。
王倓小跑两步上前,有些抱怨道:“大哥怎么来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殷禹勾过他的肩膀,笑道:“谁知道这破会能开这么久。先别说别的,钱都带来了吗?”
一脸热切地望着王倓。
王倓嘻嘻一笑,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了几串铜钱,道:“我求了玲珑半天她就是不肯给我,最后我把大哥搬出来她才勉强同意给五百文的。”
殷禹从他手中接过那颇有些重量的大串铜钱后,忍不住掂了掂,苦笑道:“还好我们店铺穷,这要让你带个七八千文的,还不得压垮了你。”
大唐这时候的货币只分为两种,一种是铜钱,另一种则是绢帛等纺织品。
除了江南部分地区之外,白银、黄金等尚未作为货币使用,而只是以贵重物品看待。
殷禹一面将那五百文钱收入怀中,一面问道:“你没告诉玲珑我们拿这钱去做什么吧?”
王倓露出一个得意笑容,道:“她问是问了,不过我只说大哥是要拿去做生意而已。”
殷禹不禁哈哈一笑,用力拍了下他肩膀,道:“这就对了!”
随即嘱咐他快些回店里去,谁知王倓犹犹豫豫道:“大哥,要不你带我一起去开开眼界吧。我来长安这么久,还从来没来过这儿呢。”
说着,脸上因兴奋而显出一抹红晕来。
殷禹微微一怔,迟疑了片刻,沉吟道:“那地方三教九流,可不是你这种读书人该去的。”
谁知王倓闻言,忽然拉过殷禹的手臂左右摇晃起来,像小孩撒娇般道:“只要大哥熟悉就行了,有你在还怕什么!”
殷禹不禁莞尔一笑,心道自己平日里也算规规矩矩的,怎么会给这小子如此不堪的印象呢?好像自己是那里的常客似的。
又见王倓一副不去见识见识誓不罢休的样儿,加之今天有他帮忙才能顺利拿出钱来,因此也不好赶他回去。
无奈下只好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所请。
于是,两人一同由西门进入了这长安城中每个男人无不向往、流连的风流薮泽。
此时,时已过午,平康坊内仍是人满为患。街上随处可见年轻男女,其中又以十五六岁的少年居多。
个个鲜衣华服或一身戎服劲装,不是富家阔少就是任侠之士,他们成群结队地在街上游荡着,趾高气昂,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儿。
当然,还少不了一些摇头晃脑的书呆子间杂其中。
殷禹和王倓进入里坊后,望着这一盛况,不禁为之咋舌,再低头一看自己的穷酸打扮,实在是大异他人,又摇着头发出一阵苦笑。
他们两人随机找了个路人问了下路,得知准确地点后,便举步朝东北方向走去,大约走了四五百步后才终于在一间店门口停下。
抬头一看,只见常胜赌坊四个大字便写在了匾额上。
原来两人此行的目的地并非是要去找青楼里的红阿姑寻欢作乐,而是要来赌场里一试运气。
昨晚,殷禹和王倓两人谈起如何能快速赚钱这一问题时,前者脑中就忽然闪过了赌博这一大胆念头。
要知道,赌博在殷禹的那个年代,是属于绝对的违法行为,他自然不会去碰。
可如今来到了这大唐以后,心想怎么也不该管得如此严格才对吧。
殊不知自战国时期开始,由于赌博为祸甚深,往往令人倾家荡产,又引致种种破坏社会秩序和风气的弊端,故早有了禁赌的条文法律。
到始皇一统天下后,又由李斯制定更为严苛的禁赌律法,轻则“刺黥纹脸”,重则“挞其股”。到了汉代仍续施前律赌禁。
直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士族兴起,法禁松弛,虽有禁法条文,却已是名存实亡。
而至于隋朝末年,更因政治弛废,官吏奸商遂同流合污,大兴赌业,联手发大财。
只是李唐立国后,虽然有心整治,然而百废待兴,又有门阀士族等多重阻挠,因此在管理上一直是雷声大雨点小,才暂时容许了这一行业存活。
因此,当殷禹就此事特别咨询王倓时,后者倒没表现出特别的惊讶,只是告诉殷禹,他也只是略微了解点情况罢了。
于是,殷禹和王倓商量一阵后,便央他今日等自己和莉娜外出赴会后,再去找玲珑要些本钱来,在坊门外和他会合。
也就有了他们两人的今日此行。
又因为自古以来嫖赌不分家,风月场所兴盛的地方,赌坊也一定遍地开花。
因此在平康坊里不单可以谈风花雪月,更可以一掷千金、大杀四方。
此时,殷禹扫了眼这至少有六七间店面那么阔的常胜赌坊。
只见它的整个对外布局不像一般铺子似的门窗大开,而是只留下了其中一道大门开着,且挂以一道黑色帘布遮挡,里里外外无不透露出了一股神秘气息,教人好奇。
同时,赌坊门口更是站了两个年轻汉子,叉手傲立目光平视,一脸彪悍的样子,予人一种此地十分安全的印象。
殷禹领着王倓径直朝赌坊大门走去,那两个守门汉子只扫了一眼,便主动掀起帘子让他们进去。
殷禹不禁暗笑这古代的赌场自己还真是第一次来,没想到服务态度还不错。
两人刚一入赌场内,只见里头随处高挂灯笼,亮如白昼。
此刻的大堂之内已经聚集了两三百名赌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是以三十左右的年轻男子居多。
其中女宾虽只占少数,然而个个年轻妖艳,穿着大胆,可知必是从附近青楼找来作陪助兴的红阿姑。
她们或立或坐,或依或偎,靠在那些大豪客的身上笑靥如花,吐气如兰。
刺激得那些豪客及普通赌徒们,在下注时无不神情亢奋、高声呐喊,弄得个个脸红脖子粗,为这赌场的热闹程度大添一把火。
殷禹乍见这大唐的赌场风情,不禁为之一愕。
他对于赌博一道实在谈不上什么精通,甚至只能说是入门级别。
从小到大只玩过纸牌扑克,还是最简单的斗地主、炸金花一类,连德州、桥牌都没尝试过。
因此,虽然他表面看似冷静,其实从踏入这赌场开始,便有些心慌慌起来。
至于王倓则更不必说,从小到大不过是关起门来读书,哪里进过这种场所。
一迈入赌坊,便紧张地拉住了殷禹的衣服。
两人不约而同地深吸口气,强自压下心中的躁动,正打算先挨个看过各个赌桌,见识见识这赌坊里的各种玩法时。
蓦地,一道人影从侧边闪出,拦在了两人面前,笑道:“两位爷第一次来玩吗?”
殷禹定睛一看,只见眼前这人原来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矮瘦汉子,长着一张马脸,偏偏眼睛细小,给人一种五官极不相称的别扭感。
只是他说话时,嘴角含笑,又是弯腰作揖,显示出一副良好的礼貌态度。
殷禹也不好直接喝退他,只是略一颔首算作回应。
那马脸汉子毫不介意,仍笑道:“小的张富贵,有笔好买卖不知道两位有没有兴趣?”
殷禹闻言微一错愕,旋即差点要把肚皮笑破。
他对于这古代的赌场及玩法虽然没有多少经验,可当初在学校学习时,曾专门上过一门有关赌博犯罪的课程,深知赌场里的门道。
一眼便看穿了这张富贵的底细,他本不打算理会,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初来乍到,还不如让这奸小子领着自己介绍介绍,当个免费向导也好,横竖他又骗不到自己。
于是,一挑眉毛,装出一副十分好奇的样子,笑道:“什么买卖?我们兄弟都是第一次来玩。”
这句话他可没有说假,再加上王倓那副战战兢兢的雏儿样,更使张富贵深信不疑了。
他神秘地往左右一看,拉过殷禹到侧边的一处角落里,才道:“不知道仁兄怎么称呼,小弟虚岁二十。”
殷禹暗忖来了这里要告诉你真名真姓才真是冤大头,于是脱口答道:“在下傅正宇,今年二十二,这是我家兄弟傅长寿。”
他一时编不出其他名字,又刚经历了那场酒业聚会,满脑子都是方一鸣那老小子说着傅县令如何如何的奸猾嘴脸,因此想也不想便把这个长安县令的名字脱口而出。
而傅长寿的名字自然就理所当然地安在了王倓身上。
张富贵听后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向殷禹称呼一句傅大哥好。
显然是不知道这西城长安县令的大名,或者是误以为同名同姓罢了。
张富贵转头向四周警惕地望了望,见周遭没人,便低声道:“不瞒傅大哥,小弟已在这场子里待了近一个月,虽然只是赚点小钱,不过却是把把稳赢。”
殷禹不禁讶道:“原来张兄弟是此道高手,赌技如此了得!”
哪想到张富贵摆手摆手,谦虚笑道:“傅大哥误会了,小弟的赌技其实一般,不过是用的方法好,专找肥羊下手,自然万无一失。”
殷禹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儿望向他,道:“这是什么意思?”
张富贵狡黠一笑,道:“傅大哥果然是第一次来玩,连这门道都没听过。就是专找那些年长糊涂的有钱人,我们几个一起下场,只要彼此沟通好暗号,不就稳赢不输了吗。”
殷禹这才恍然大悟似地哦了一声,连连点头,眼中更是闪出一抹贪婪之色,仿佛此刻就恨不得去大赚他娘的一笔。
张富贵见他这副样子,心中早已暗笑不止。
转头却换上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儿来,说道:“只是这办法虽好,却不能总找熟面孔来搭伙,否则时间久了必被人注意——”
“所以你就想找我们哥俩一起合作!”殷禹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全因我们是第一次来,没人认识。”
张富贵低声一笑,道:“和傅大哥说话真省力气。对了,不知道傅大哥和长寿兄弟平时都玩什么?”
殷禹露出一个尴尬笑容,和王倓对视一眼,道:“我们只是在乡间玩一玩樗蒱或者打石子。”
对于古代的赌博游戏他确实所知不多,连樗蒱这个游戏还是当时赶赴豳州的行军路上学会的。
因此,这句话确实发自肺腑。
张富贵闻言不禁微微一怔,忍不住露出一抹讥讽笑意,只是很快被他掩过,笑道:“这也不妨事,先让小弟带大哥到处逛逛,看哪种玩法较合大哥心意吧!”
说着,已在前领路,冲着大堂的一众赌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