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禹越过数颗人头,将目光望向那人。这个所谓的方家大少方一鸣果然是那天在酒楼上左拥右抱的浪荡公子哥儿。
他今天穿一身白色长袍,袍上绣有竹叶纹样,衬托出了一种书生气。
然而再仔细一看便会发现,那些竹叶的边线均以金丝绣成,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显得华美之极。
这样的构思设计既显出了主人不同于一般商贾的品味,又展示出了其不俗的身家。
方一鸣抬步迈前,众人不禁纷纷起身敬礼。
他边走着边向各桌商家打招呼,每一桌的商家他都能准确地叫出名字,可见其并非只是个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那么简单。
当他走到殷禹这桌时,眼睛顿时为之一亮,冲莉娜作揖施礼道:“没想到连莉娜姑娘也来了,一鸣真是不胜荣幸。上次在贵铺中匆匆一见姑娘舞姿,至今难忘。”
殷禹在一旁差点大翻白眼。
要不是他那天曾亲眼看过此人左揽又摸的轻浮样儿,只凭他今日的这副打扮和谈吐,说不准还真信了这个淫棍的话。
莉娜客气回礼道:“小铺的米老板前些日子因家中有事,已经返回西域,如今将香味来暂交给莉娜打理,方少既有命邀请,莉娜又怎敢不来呢。”
方一鸣直盯着莉娜的俏脸,做出一个自认潇洒的笑容道:“莉娜姑娘真是女中翘楚,有你料理酒铺,香味来的生意必定一日比一日兴旺。届时若是有需要一鸣的地方,但请开口无妨。”
殷禹听着他的这一番客套话,忍不住撇了撇嘴,而莉娜则微笑颔首算是做出回应。
此时,方一鸣才像是忽然注意到殷禹的样子,盯着他看了几眼,若有所思道:“恕一鸣眼拙,敢问阁下是哪间酒铺的同仁?”
显然是已经忘了之前曾见过殷禹的事情。
殷禹笑道:“我不过是香味来的一个小伙计,今日跟着莉娜姑娘来开开眼界,方少不必客气。”
方一鸣哦地一声,不疑有他,同时收回笑容亦不再多看殷禹一眼,转身再向同桌的其余两人打过招呼后,便继续巡桌,将剩余商家逐一拜会。
待全部人都见识完毕后,方一鸣才走到东北角的那张代表主人家的大桌前站定,环视一圈后,举起酒杯,笑道:“本来按往常旧例,此次酒业聚会该由家父主持才对,不过他老人家今日身体抱恙,才让一鸣代为主持。
一鸣才疏学浅,平日里又疏于走动,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各位同仁多多包涵。”
说着,礼敬一圈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均起身同样举起酒杯向他回敬,算是给足了这少东家面子。
方一鸣见状,嘴角逸出一丝得意笑容,又说道:“此次请诸位同仁请来,除了增进彼此的情谊联络外,其实还为了一件要紧事。”
底下立时有人发问:“敢问方少,是什么要紧事?”
方一鸣扫了一圈,道:“大家知道,我们生意人要想在生意场上吃得开,最紧要的是三件东西,一是钱,二是朋友,三是老天爷。前两者自不必说,唯有最末者其实是三件东西里最重要的。”
在场众人听了均面面相觑,感到有些似懂非懂。
但他们又见方一鸣如此郑重其事,料想其中必有深意。
于是又有人问道:“不知方少所说的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自古只有农夫耕种才要看天吃饭,我们商贾只管买进卖出,似是关系不大。难不成方少是在说求神问卜一类的事?”
方一鸣摇了摇头,又自斟一杯端在手中,微笑道:“非也非也,对农夫而言,老天爷确实指的是他们头顶的那片天,可对我们商贾来说头顶上其实也有一片天。”
他伸出一根手指来,向上指了指,“那便是我们的当地父母官,不是吗?”
众人齐齐哦地一声,恍然若有所悟的样子。
同时其中一些精明老道者,已经隐隐从这句话里把握住了这个方家大少今日的意图。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殷禹在内,他环抱着双臂,就看着这姓方的兜了这么个大圈子,接下来到底要搞什么鬼名堂。
果然,方一鸣续道:“各位知道,我们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线,被分成东西两半城,东半城由万年县管辖,而我们西半城则由长安县所治理。”
他忽然身子朝右微微侧着,向半空中虚拱了手拱,道:“长安县令傅大人一向勤政爱民,对我们这些商户更是关心备至,才使我等能够在长安这繁华地面上大展拳脚,比普通百姓的日子过得稍好些,这一点想必各位比一鸣更有体会。”
众人听他如此说,只得笑着连连称是。
而边角位置的殷禹听了却差点要把肚皮笑破,心想这里在座的除了自己和莉娜以外,随便拣一个出来,哪个的身家不是比普通百姓要强得百倍千倍多,何止是稍好点那么简单。
同时又想到,如果按这姓方的刚才所说,这个傅县令岂不是相当于首都市长,权力重大。那就难怪他要拍他马屁了。
在座者中,忽然有人接口道:“方少所言极是,商人自古以来身份低微,为世人所轻视,若不是傅县令破除成见,力主扶持商业,我等卑贱小民在长安中又何来立足之地。
因此,傅县令对我等来说真可谓再生父母,实在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说着说着,那人的眼中竟然隐隐泛起泪光。令在座的其他人顿时也受到感染似的,一个个唉声叹气,对那傅县令接口称赞个不停。
殷禹一脸不敢置信地瞧着这帮商家演技爆发的滑稽模样,拼命捂着嘴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方一鸣轻咳两声,才打断了众人的无限感慨,接着肃容道:“想必诸位也知道,傅县令的公子在上个月因出征突厥,夭折途中,真可谓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老人家再过两个月便是五十大寿,在这样的日子里却遇到这样的事情,怎么不叫人悲痛欲绝。
因此,一鸣大胆提议想着借这个做寿的机会,为傅县令好好庆贺一番,以扫除他多日来心中的郁闷。”
一个眼睛细长,一副精明模样的中年商家谨慎问道:“应该的,只是不知道方少的意思该如何为傅县令做寿呢?如果有用得上大家的地方,我陈某第一个义不容辞。”
方一鸣冲着陈姓商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沉声道:“一鸣同家父思虑再三,想到傅县令为官一向清廉,我们若是贸然送礼拜寿,反倒不美。
而他本人一向诚心礼佛,加上家中又新有丧事,因此不如集众人之力,在诸坊中找一所破败庙宇,为它重新修葺,为佛祖重塑金身,如此既向傅县令表明了我等的心意,又算是为傅县令的公子积了大功德。岂不是两全其美?”
众人一时你看我,我看你,或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接话了。
与刚才那一片交口称颂的情形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莉娜将这些丑态尽收眼底,也忍不住冷笑一声,转头看向殷禹时,发觉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便推了他一把,低声道:“想什么呢?”
殷禹被她一推猛地惊醒,转过脸却劈头问道:“那个姓傅的叫什么?”
莉娜见他问话没轻没重的,还以为他不知道底细,赶忙拉过他低声道:“别瞎说,那是我们长安县的县令,傅正宇傅大人。”
“我不是问那个县令,是问他的儿子叫什么?”
莉娜张了张嘴,一时竟答不上来。
另一边的殷禹却已神色凝重地接着问道:“是不是叫傅长寿?”
“好像是,”莉娜微微迟疑道,“你认识他?”
殷禹听到答案不禁深吐了口气,差点人往后仰。
心道怎么会这么巧,自己在路上杀的那个奸人原来正是县令之子,而他老子如今又正好管辖着自己的酒铺,世事竟然如此巧妙。
他看了莉娜一眼,犹豫半晌方答道:“之前在出征突厥时他和我属同一队,所以有些印象。”
莉娜这才恍然大悟,道:“我差点忘了,之前听王倓提起过,殷老板可是立过战功的大英雄哩。”
殷禹知道她在挖苦自己,也不理会。
另一边,方一鸣已举起酒杯,高声道:“今日聚会,一鸣忝为东家,加上修葺佛寺的主意又是我方家父子所出,自然该当仁不让,先做表率。此次修寺募捐,我方家愿意出一百缗!”
话音刚落,众人脸色纷纷一变。正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只听那方一鸣又笑道:“此次的募捐完全是为亡者祈福,为生者积善,因此一鸣不敢强人所难,诸位同仁尽管有力出力,即使不捐分文亦无关系。
至于捐款商家一鸣将一一登记造册,他日佛寺修葺完毕之日,再请傅县令过来一游,将这份善心表呈上。这才显示出我酒行同业的仁心仁德。”
说完,已举杯敬了一圈,众人亦不自觉地将酒杯端起,然而脸色却在数息间变了几变。
等那一口酒吞下后,立时有人喊道:“那我吉祥酒铺出五十缗。”
接着就像湖心投石一样,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连续不断。
不断地有人喊出自家的捐款数目,其中最低的也有三十缗,高者至七八十缗。
殷禹听着这此起彼落的喊价声,总觉得此情此景在哪里见过似的,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此时,莉娜忽然挨近他身边,向他咬耳朵道:“我们捐不捐?”
刚才方一鸣的话虽然说的客气,说什么捐款全凭自愿,并不强求。
可后半段话的意思却又在暗示众人,若是有谁不捐的话,必会在那所谓的善心表上记他一笔,到时呈现给傅县令看,岂不是把这父母官给得罪了?
因此,莉娜虽然明知酒铺的资金已经捉襟见肘,可一想到独独自家不捐款,致使得罪了官老爷的话,实在不智。
殷禹虽然心中早有了主意,但此刻突然感受到这龟兹美人在耳边吐气如兰,只觉得头皮发麻,骨头都酥了似的。
一时心猿意马起来,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莉娜瞧他神色怪异,哪还不知道他是故意的,一时又羞又恼,气得直往他腰间狠掐一把。
“啊!”
殷禹疼得当场失声尖叫,同时亦引来了所有人齐刷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