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刚迈进大门,走到门屏处时,石班虎突然转身道:“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禀报。”
说罢,便不管两人,径自往里走去。
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一般客人来访,都要先在门屏处等待。
殷禹不知道这规矩,还以为是石班虎故意为难自己,但他也不计较,便照他吩咐乖乖站在原地,左右打量起了这座富人宅。
眼前的门屏高约八尺,正好挡在了大门中间,使得外人无法向里窥看宅内景况,这也是它原本的设计初衷。
因此殷禹只能往左右两边扫视,可惜尽是些石头泥墙,看一眼就觉得无趣了。
此时,一路上保持沉默的莉娜忽然说道:“你到底想怎样?真弄不明白,好好的要来搅这趟浑水。”一副没好气的口吻。
她虽然态度不佳,但殷禹还是从中听出了对方那实则关切他的好意,因此心里一暖,笑道:“欠债还钱,我既然是香味来的新老板,自然由我来解决欠债。”
莉娜不禁一怔,眼中闪过一抹不可思议的神色,顿了顿道:“你知道米满仓欠了多少钱吗?”
殷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便苦笑道:“希望米空仓这老小子的赌运不是太差,没输太多。”
莉娜白他一眼,冷笑道:“不多不少,他输了人家整整一万缗!”
殷禹愣了半晌,接着挠了挠头,略尴尬道:“那是多少文?”
他对于唐代的钱币单位还仅限于文这个范围内,实在不知道这个缗和文之间是怎么换算的。
莉娜拿眼不禁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道:“你到底是不是大唐人?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一缗就是一千文。”
殷禹闻言不禁暗吃一惊,那岂不是说米满仓欠了别人一千万,这可不是小数目。
但他表面仍显得十分镇定,旋即难得腼腆一笑,道:“米姑娘勿怪,我从小是在西域长大的,最近才回到大唐。”
莉娜闻言先是微微诧异,随即抿嘴偷笑道:“谁告诉你我姓米的?你也是来自西域?”
殷禹苦笑道:“我还以为你和米空仓来自同一地方。那你姓什么?”
莉娜先是白了他一眼,随即答道:“我和玲珑都是米满仓买来的,我们的家乡在龟兹,而龟兹的国姓是白氏。”
“白氏?”殷禹低声念道,“白莉娜,白玲珑,果然是好名字!”
莉娜冷哼一声,讥讽道:“谁要你来夸了。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从西域哪儿来的?”
殷禹不禁暗叫糟糕,刚才一不注意顺嘴胡说,竟然把之前骗齐叔、齐柔的那套说辞搬了出来。而面前站着的莉娜却是货真价实的西域人,自己的那套鬼话怎么可能糊弄得了她。
便只好慌忙岔开道:“这件事以后再说,我奇怪的是米老头怎么会输这么多钱?”
莉娜叹口气,摇了摇头道:“现在知道厉害了吧,趁现在走还来得及。”
她心想这么大的一笔欠债,任谁听了都要吓得落荒而逃,殷禹自然也不例外。
正等着看对方好戏时,谁想殷禹却耸了耸肩,报以不置可否的灿然一笑,反问道:“那酒铺一天能赚多少?”
莉娜内心顿起波澜,她见殷禹犹自镇定,已经是十分震惊,又见他关心酒铺营收,一副好像真要接手这个烫手山芋的样子,内心实在疑惑,搞不清眼前这个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沉吟片刻后,答道:“差不多七八百文的样子,有时生意好的话也能日进千文。”
殷禹心中快速计较一番,道:“这么说,要想还完这笔钱岂不是要花三四十年且不吃不喝才有可能!”
莉娜冷笑一声,道:“要不然你以为米空仓为什么要急着逃跑。”
说完却飞速用手掩住了嘴。
原来她竟在不经意间把眼前这个讨厌鬼对米满仓的揶揄叫法借用了过来。发现这一点后立时霞生玉颊,感到了一丝难得的害羞,同时祈祷对方千万不要发现才好。
殷禹却没注意到这点,正要接口说话,这时石班虎的人影恰好从门屏后闪出,同时道:“进来吧,曹老板要见你们。”
于是,两人便跟在他的身后,随他步入了这座深宅大院之中。
整个曹府由五重院落所组成,每一重院落又可单独看成一座完整的四合院。
唐代的四合院形制狭长,过了大门便是前院,这里简单种植着一些花草,既显得干净利落又不至于太过单调,展示出了主人家的一定品味。
连接前院和主院的是中门,建有门楼,飞檐青瓦,气势雄浑,予人以端庄大气的视觉感受。
殷禹经过时不禁暗赞这个姓曹的富商倒真会享受。
刚进主院,他又几乎惊呆了。只见整个主院呈现方形,比之前院不知道要宽阔了多少。
中间设以十字走道,将整块空地划成四块,每块地都有三间香味来那么大,遍植奇花异草,使得整个空间充满静谧幽玄的味儿。
石班虎在前领着两人步上石阶,面向正中厅堂时却忽然转道引向了左边的厢房。停在门口后,冷然道:“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曹老爷等会就出来。”
将门推开后,又自顾自地离开了。
殷禹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捏着鼻子扮了个鬼脸,有些气愤道:“这个曹老板架子真大,先在门口等,又在这里等。”
一旁的莉娜却笑道:“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中堂只招待最尊贵的客人,身份次一等的只能在偏厅接待。他没让我们在刚才中门外的那间小门馆见他就算不错哩。”
殷禹瞧着她的笑脸,不禁露出了一股不可思议的神色,心想这胡妞儿不板着脸凶人的时候,倒真是有几分可爱。
他这一时有些痴呆的神情不料恰好被莉娜捕捉到,后者顿时板起脸来,恶狠狠道:“看着我做什么!”
她语气虽然仍是那么地不客气,但在细听之下,却不难发现多了一丝嗔怪的味儿。
说罢,快步走入偏厅中。
而挨了骂的殷禹却丝毫没发现这点,只好低声嘀咕一句:“你是挺好看的嘛。”
旋即也跟着走进偏厅中。
站定后他不禁举目四顾,只见这间偏厅阔则阔矣,然而除了四根柱子和几张桌椅外,唯一可算作房屋装饰的便只有东北角的一扇画有梅花松鹤的屏风。
除此以外便是四面白墙,其中西墙上单独画有一幅奏乐图。
整个装潢风格简约到不能再简约。要是换做深山里,准以为是座禅房。
殷禹正摸着下巴,独自欣赏那副奏乐图壁画时,屋外蓦地传来一道略微沙哑的中年男人声音,笑道:“让莉娜姑娘久等了。”
他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华服,大腹便便,眼睛碧绿,有着明显西域人血统的白净胖子便在石班虎及两名婢女、仆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殷禹不问也可知此人必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也就是自己如今的债主,西市大富商曹今明曹老板。
因此,殷禹还未等石班虎开口介绍,已经主动上前一步,作揖施礼道:“这位想必就是曹老板了,在下殷禹,早就对曹老板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是天日之表,龙凤之姿,我等能有缘拜见,实在是三生有幸,幸会幸会。”
一旁的石班虎和莉娜听了这一长串开场白,不禁一时目瞪口呆,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两人虽然和殷禹认识时间尚短,可都领略过他的无赖凶蛮的真实面目。
哪里想到他会说出这么酸掉牙的一通马屁,因此心中不禁大为诧异。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一通的马匹正是殷禹根据自己过往的社会经验所制定的策略。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上大凡有钱有势的人都爱听人吹捧,不管黑的白的,只管往死里吹总不会错的。
因此这一长串的场面话,他早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用心准备,差不多把肚里所有能用的墨水都搜刮干净后,才终于拼出了这么一段来。自问可让听者如沐春风、体面周到了。
岂料身为当事人的曹今明却是板着脸,一点没注意到殷禹的样子,反而死盯着莉娜,笑眯眯道:“不过才一段时间不见,莉娜姑娘似乎又愈加娇艳了。”
紧接着发出一串沙哑的笑声,那声音好比猪圈里的公猪在食槽上拱食。令殷禹不禁暗骂一句,他娘的又是个色鬼!这一下可不好对付了。
莉娜对曹今明的赞美只是报以勉强的一笑,不失礼节地又向曹今明问了声安。
曹今明大笑过后,便径直向厅中首座走去,一屁股坐下后,这时才像发现了殷禹的存在似的,只轻轻瞥了一眼,道:“听说米老板的债务都交给你处理了,你叫什么名字?”
殷禹只好再通报一次姓名,道:“曹老板不信,大可看下米老板留下的信。”
说着就把信件递上。哪想到曹今明大手一挥,根本不接,冷哼一声道:“我不管这个,是真是假那是你和米满仓的事,我只管自己的那笔欠款能否收到。你打算如何偿还,是付现钱?还是飞钱?”
商人行走四方,买卖无数,然而大额的银钱沉重,不方便随身携带或长途运输,因此便出现了汇兑业务,这在唐代便称之为飞钱。凭一张文券便可到钱庄换取现钱。
殷禹对这两个选项均无计划,便两手一摊直言道:“在下连下顿饭的饭钱都还没个着落,半个子儿都欠奉,哪有什么现钱飞钱。”
曹今明听罢,一直细眯着的小眼睛里猛然射出一道精芒,显然是有些动怒了。
他虽然早听了石班虎的回禀,知道了殷禹其人及他插手此次事件的经过,有了一定心理准备。可如何也想不到,这穷小子竟敢真在自己面前胡说八道,肆无忌惮。
于是冷笑一声,倏忽脸色铁青道:“我曹某人平时最喜欢开玩笑,可在有些事情上却从不戏言。你这小楼饠最好不是拿我曹某人戏耍才好。”
殷禹表情凝重,十分诚恳道:“我是句句实话,这点莉娜姑娘大可为我做证明,昨晚的饭钱我都还没给她哩。”
曹今明靠着椅上的右手不禁逐渐攥紧,眼看就要火山喷发,哪想到殷禹又忽然话锋一转道:“不过,假如曹老板能宽限我们一些时日,在下保证,米老板所欠的赌债将一文不少如数偿还。”
曹今明微微错愕,随即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好像听见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连身旁的石班虎及一众婢女奴仆也跟着偷笑。
片刻后,他才不得不停下喘了喘气,眼中透出讥讽之色,冷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讨价还价!”
殷禹好不动怒,只是露出一口白牙,微笑道:“我确实不算东西,曹老板现在大可报官把我抓起来,最后的结果就是一文钱都收不到。”
说罢,他负手而立,直挺的身形好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大有一往无前之势。
曹今明眨了眨眼,似乎第一眼见到这个年轻人似的,又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遍。
他经商多年,走南闯北,由西域来到大唐,途径不知道多少个国家、城邦,见识过不知多少达官显贵、三教九流,但像殷禹这样临危不惧、不卑不亢的年轻人却是生平仅见。
因此一时犹豫起来。
食指在掌心中摩挲十几下后,才淡淡道:“那你想要我宽限多久?”
殷禹比出三根手指,道:“三年,三年后一文不少如数偿清。”
曹今明听了却摇了摇头,一点不让地逼视着他,道:“三天,我最多再宽限你们三天时间。三天过后再还不出钱来,人店并收!”
说完,再不看殷禹一眼,起身径直朝门外大步走去。
只是刚走到门口时他又忽然停了下来,背对着殷禹和莉娜两人,轻描淡写般地说道:“我听石总管说过,你身手不错,但我要奉劝你一句,切勿想效法米满仓的诡计,否则城东的乱葬岗上恐怕就要多几座新坟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