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隔壁那户人家的公鸡嘹亮的打鸣声穿过院墙,钻进殷禹耳中时,同时也将他唤醒了。
他揉了揉眼才发觉天已大亮,而一旁的王倓则早已起床,正站门外沐浴着阳光摇头晃脑地继续温书,颇有点夫子的模样。
“宋大哥醒了。”
王倓转头见到殷禹起来,微微一笑,指了指一边的木桶道:“那里有我刚打来的井水,先洗把脸吧。”
他的这一举动,顿时令殷禹心里一暖。
因为说到底两人只是萍水相逢,更别说昨晚殷禹还抢了王倓的半只烤鸡,而王倓却能毫不计较,对他如此照顾,足见其内心的善良。
这让殷禹心中不禁他大生好感。
等到殷禹简单洗漱完毕后,王倓提议先出门吃顿早饭再说。
对此,殷禹当然没有异议,只是囊中羞涩,不得不事先声明:“你有钱吗?我是半个子都没有。”
王倓双手一摊道:“我也没有。”
殷禹闻言不禁愣了愣,心想那昨晚的烤鸡是从哪儿来的?
但正所谓吃人嘴短,他也不好过多询问,便只好把这个疑惑压下。
此时,王倓已神秘地笑道:“跟我来就是了。”
于是,在王倓带领下两人步出了灵觉寺,一路往城北方向走去。
灵觉寺的所在地是长安西南隅的敦义坊,远离皇宫和闹市区。
如今已经是日上正午,但整个坊内却看不见几个人影。
两人走出坊门,又往西边的大街拐了个弯,继续前进。
殷禹见着路上渐多的行人,感受着他们蓬勃的朝气,直有种说不出的舒畅。
便组织了下语言,小心向王倓提问道:“有关科举的事情,不知道王兄弟能否指教一下。”
王倓转头看了看,微微错愕,摆了摆手笑道:“指教不敢当,宋大哥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好了,不必这么客气。”
殷禹闻言,不禁心花怒放,他如今对王倓这小子是真的有几分喜欢了。
于是沉吟道:“除了你昨晚说的明经、童子科外,这个科举还有什么其他科目吗?”
殷禹之所以要问这些,是因为他清楚地明白在古代的社会中,等级制度还是非常严格的。其中又大致可分为士农工商四个阶级。
毫无疑问士人最高,商贾最贱。
而殷禹既然想在这大唐闯出一番事业来,那么仕途便是最佳的选择之一。
于是才有了刚才的提问,如果有可能的话,说不准他也得试一试科举这条路子。
王倓自然不知道他心里的这些想法,便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有的,譬如明法、明字、明算、秀才、进士等。”
又补充一句:“不过名目虽多,最受重视的只有明经和进士两科。只看往年这两科及第者所授的官职便可知一二。”
殷禹点了点头,心想难怪你要去考明经了。便接口问道:“那大概都考什么?我看你昨晚在背论语是不是?”
王倓微微有些诧异,道:“想不到宋大哥也读过论语。”
他误以为殷禹既然不知道科举底细,料想应该没上过学才对。
殷禹老脸一红,尴尬笑道:“只是读过几句。”
王倓闻言,再看向殷禹的目光不禁亲切了些。
答道:“拿明经科来说规定要考三场,依次是帖文、口试和时务策,不过一直以来第三场的时务策只是虚应故事罢了,实际是不考的,因此只注重前两场的考试就行。”
两人又转入某处里坊,这里的居民明显要比晋昌坊来得多。
家家户户都已经出门忙活起生计,店铺也早已开门营业,到处都洋溢着热闹的氛围。
使殷禹一下有了从郊外回到城里的错觉。
他对于王倓刚才所提到“口试”大概还想得出来是个什么形式,但“帖文”却是第一次听见,于是又向他追问一句。
王倓道:“其实就是考你的记诵本事,看谁书背得多、背得熟。”
殷禹心想这倒简单了,自己本来就记性不错,如果花上点工夫或许科举真有希望也不一定。
便兴奋道:“那都要背哪些书?”
王倓答道:“总的来说要考三类经书,大经《礼记》、《左传》,中经《诗》、《周礼》、《仪礼》,小经《易》、《尚书》、《公羊》,难度则分为通二经、三经或五经。像《论语》、《孝经》是除大中小三经外必须考的。”
殷禹听罢已经完全目瞪口呆,差点下巴脱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勉强咽了口口水,试探道:“你是说,刚才这些书都要背下来?”
王倓点点头,笑道:“只是原文还不够,考试的范围是连其中的注疏也要考到,所以连那一部分也要记住。”
他又补充一句:“这些圣贤之书自问世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名家大儒为其作注,有些书光是注解都比原文要多得多呢,唉。”
王倓大概想起了自己苦背这些名家手笔的艰难时光,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禁面露愁容。
而一旁的殷禹已经直接面如死灰,但他还不肯死心,问道:“那题目形式是什么?是默写一段,还是给上句,写下句?”
王倓苦笑道:“要是这样倒简单了。所谓帖试的‘帖’,指的是书中的一行。考试时只给你无头无尾的一句话,中间随意空三个字。
假若今年考题是通二经的话,就是在我刚才所说的大、小经中各取一部书,或在中经里取两部书,每部书考十帖,再外加《孝经》二帖,《论语》八帖,合共三十帖,换言之要填九十个字。”
迎面正好赶来一架牛车,王倓不得不停了下来,避往一旁。
殷禹则趁机问道:“九十个字都要填对吗?”
等牛车过去后,两人又继续前行。
王倓边走边答道:“那倒不用,一般答对六成就算通过,因此三十帖只要填对十八帖就行。”
话虽如此,但殷禹还是明显感觉到了其中的难度,苦笑着问道:“我想问下,这科往年考上的人数是多少?”
王倓眼珠子转了转,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会儿才道:“每年能通过第一场帖试的大概有二三十人,不过更难的是后面的口试部分,要当场问你经义十条,因此最后能及第的人数也不过是四五人而已。”
殷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虽然不知道这科举每年的应考人数究竟有多少,但心想凭借大唐辽阔的疆土,一科考生总不会少于一百人吧。
也就是说明经这一科的录取率不过是百分之四左右,甚至可能更低。这让他那原本的仕途美梦一下破灭了。
王倓像是猜到殷禹心中所想似的,说道:“明经和进士两科虽然难度不小,但也正是如此,才在各科中脱颖而出,为世人所器重。咦!我们到了。”
殷禹顺着王倓目光所向,转头一看,原来两人已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座佛寺门口。
寺门上方的匾额写了光明寺三个大字,进出男女络绎不绝。
殷禹奇道:“怎么来寺里拜佛了,不是去吃早饭吗?”
王倓哈哈一笑道:“就是来吃早饭,快来吧,迟了就没了。”
说完,快步朝寺里走去。殷禹无奈只好跟上。
光明寺从外头看还看不出什么特别,等进到里面才发觉它的奇特。
一条青砖过道将寺的前院分成了左右两边,其中右边林木葱郁,树荫底下围了两个圈子,分别放了三头猪和四只羊。
过道左边则是排起了一条十几人的队伍,队伍里男女老少皆有,好像在参加什么活动似的。
还没等殷禹细问,王倓已拉着殷禹也赶紧排在了队伍后面,等占好位置后,才拍了拍胸口笑道:“还好还好,今天来领粥的人还不算多,要不就真得饿肚子了。”
殷禹闻言已隐约掌握到了其中玄机,于是笑道:“你说的早饭原来就是寺庙里的施粥呀。”
王倓笑道:“我这三年来的早饭都多亏了它。以后宋大哥万一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也尽可以来这些寺庙找和尚医治,这些都是不收钱的。”
殷禹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以前他对佛教嗤之以鼻,多半是觉得那些和尚欺世盗名,嘴里说着佛法,心里全是生意,无非是说几句好听话,哄人供奉香油钱罢了。
如今听王倓所言,这间光明寺不仅免费施粥已经至少三年,就连看病竟然都免费。
难道大唐的和尚真的是菩萨转世,来救苦救难的吗?
于是把心中疑问向王倓问出。
哪知王倓轻蔑一笑道:“才不是哩,和尚里面或许真有几个菩萨心肠的,可你要整个长安甚至大唐的和尚都这样菩萨心,就是如来佛他老人家亲自来了也办不到吧。”
殷禹点了点头,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心中的困惑更甚。
王倓续道:“其实和尚们用来给百姓施粥、治病的钱全是由朝廷出的,由朝廷划给和尚一大片专用的寺田,其中所赚取的钱粮就用来施粥和治病,自然绰绰有余了。”
殷禹心道原来如此。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道:“那寺院里为什么还养猪,和尚难道可以吃肉吗?”
他指了指寺院右墙树荫下的猪圈。这一疑惑从进寺开始便萦绕在他的心头。
王倓哂笑道:“当然不行,那些是长生猪、长生羊。是一些佛门信徒为了做功德,才特地从屠户手上买回来放养在寺院里的。要我说他们才是蠢钝如猪,只会做这种表面功夫,根本不是真心向佛。”
殷禹听他声音仍然稚嫩,却说出了自己内心长久以来相同的看法,顿时有种知己难求的快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当此时,那长长的队伍已在不知不觉中排到了两人。
负责的施粥的是两个年轻的胖和尚,上下眼睑被肥肉所挤压着,只留出了一条缝来,乍看之下还有些凶相。
两个和尚一个负责拿碗,一个负责舀粥。
只见负责舀粥的那个胖和尚在盛粥时竟施展出了名传江湖许久的绝技——抖三抖。
原本满满的一勺粥,一下少了一半。
殷禹见状肚子里一阵好笑,心想这门手艺真是自古流传。但既是施粥,也就不好要求什么。
两人领过粥后,走到了一旁开始享用。
那半碗的米粥两三下的工夫就被两人喝的一滴不剩,彼此又都摸了摸肚子感到意犹未尽。
将碗还回去后,两人便打算离开。
谁想走到门口时王倓却突然拉住殷禹,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宋大哥你在这儿等等我。”
还没等殷禹问明他要去做什么时,王倓已闲庭信步般朝前庭的东北角走去。
殷禹疑惑地顺着他前行的方向看去,才发觉东北角的小佛塔前正站立着一名男子,颇为引人注意。
他身着华服,背对着殷禹的方向,面朝佛塔仿佛若有所思。而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恐怕还得是他腰间那沉甸甸的钱袋了。
殷禹心念电转,立时醒悟过来,不禁浑身一震,心里忍不住爆了句粗。
他娘的!真就读书人的事情不算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