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唐军的回城,突厥退走的消息就像旋风般席卷了豳州城的每个角落。
原本还躲在家里的百姓们争先跑出街巷,激动地和士卒们一起敲锣打鼓,为这一和平的喜讯进行大肆的庆祝。
他们高声齐呼着秦王千岁,部分从军多年的士卒还趁兴演唱起了《秦王破阵乐》。
那是李世民当年大败强敌刘武周时,将士们为庆祝这一丰功伟绩而编排的乐曲。
由于曲调和歌词均出自于文采有限的普通士卒之手,自然不够精致文雅。
然而当那朴素的歌词,经由这群饱经战争沧桑的军士们演唱出来后,却意外地有了一番新风味。
殷禹在乍听见这种千年前的古乐曲时,虽然一时还难以欣赏,但不知为何浑身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毛孔都张开了。
一股电流直窜天灵盖。
这就是来自千年前的民族文化吗?
虽然他来自于遥远的未来,但此刻在血脉里却似乎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系。
殷禹望着欢歌笑语的人群,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融入了这个时代,这个属于自己的时代,再不是那个课本上冰冷的历史记载。
在短暂地欢愉过后,殷禹默默地退到了一边,决定到坊外散一散步。皮六见状则紧跟了过来。
两人走出坊门,缓步行走在豳州城的行人道上。
因为四面坊墙隔阂的原因,外郭城的行人道上是难以望见墙内的盛况,只有一阵阵欢声笑语不断传出。
加上路上行人稀疏,与坊内的热闹更显得格格不入了。
他二人由南向北沿路笔直走去,过了两个街口步上卢月桥。这是城内为数不多的三座石桥中的一座,以该河段的名称命名。
桥下的活水自城外的泾河引入,从东到西,将豳州城分隔成了南北两部分。
使这座北方的城市多少带上了点江南水乡的味儿。
殷禹忽然在桥中心站定,倚着石栏凝望着桥下匆匆而过的潺潺流水。
时值正午,强烈的阳光撒在河面,泛起一浪接一浪的金光涟漪。
皮六也学他的样子,靠在石栏上,道:“听说突利刚才已经入城了,正在和秦王重新商议盟约。随行的还有个叫什么阿史那思摩的突厥大官。”
殷禹点点头道:“竟然派了突利亲自前来,那说明突厥方面确实有讲和的意愿。”
他之前还担心颉利的突然退兵会否是一个陷阱,只是怎么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解释。
当时敌我实力悬殊,如果只是因为突然发生了日食这一意外而被吓唬住的话,那他颉利早就可以不用在大草原混了。
皮六忽然挤眉弄眼,暧昧地笑了笑道:“你知道颉利为什么会突然退兵吗?”
殷禹侧头瞥了一眼,见他那一脸嘚瑟的样子,顿时心领神会,大力一拍他的肩膀,笑骂道:“别废话,还不快从实招来。”
果然,皮六嘴角逸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道:“还记得昨晚你向我询问过的统叶护吗?”
殷禹微微一愣,心念电转,直接脱口道:“该不是他趁机进犯颉利的地盘吧?”
这一下,换成皮六傻眼了,一脸惊愕道:“你小子是不是早从哪里听来了?”
殷禹不禁为之莞尔。他昨晚从皮六那儿大概了解东西突厥之间的关系后,现在再听后者突然提及,自然容易联想到两方忽然发生冲突的可能。
他见皮六那副故作郁闷的伤心样,哪还不知道他是装的。
便识趣地搂过他的肩头,以一种虚心求教的口吻说道:“我是瞎猜的,详情还得请皮将军清楚示下。”
他知道皮六一直想当将军,便半吹半捧地哄他。加上神情诙谐,实在教人忍俊不禁。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拍起石头栏杆大笑不止,差点把眼泪都笑出来。
皮六笑得实在没气了,才顿了顿说道:“算你识货。我也是刚听到的消息。原来是统叶护知道颉利率大军远师南下,于是亲率二十万大军东进草原。”
殷禹点了点头道:“这就难怪颉利老儿要赶着撤军了,原来是老家快被人一锅端了。”
“一锅端了?哈,这说法倒是他娘挺贴切的。又是你的家乡话?”
和殷禹相处日久,皮六已经渐渐习惯了从前者嘴里听到这些稀奇古怪的用语。
皮六续道:“秦王已经严令所有知情者不准把这事宣扬出去。我们兄弟俩我才不瞒你。”
殷禹却冷哼一声,哂笑道:“他这是想贪天之功,制造舆论!”
指的自然是李世民。
有关刚才战场上突然出现日食的奇闻早已经传遍了豳州城内的大小角落。比起昨天李世民单枪匹马吓退十万雄师的壮举还要来的震撼人心。
殷禹刚才在坊内时就已经听到了不少百姓的议论,说他李世民才是真命天子,因此天现异象,才会得到上天庇佑。
如今他本人又严格封锁统叶护偷袭东突厥的消息,分明是想利用这次意外的日食制造社会舆论,好借机为自己造势。
毕竟这时候的百姓是非常容易受到鬼神之说的迷惑。一个所谓的“真命天子”的传说,就比他李世民打退一百次敌军更能获得百姓支持。
“管他呢。”皮六道,“如果不出意外,等会就要班师回长安。可惜赵狗儿和王秃子他们几个看不见了,唉。”
殷禹被他这一提醒,转瞬间心中一阵唏嘘。
赵王二人都是自己的同火兄弟,其中王秃子就是昨晚和皮六打赌洗脚的矮黑汉子。
昨晚殷禹和皮六两人走后,营内剩下的人便整装出发随李总管去偷袭突厥大营。
最后八个同火兄弟,只回来了两个,还分别瞎了一眼、断了一手。
而像赵王二人则永远埋骨在了豳州城外的黄土中。
殷禹想到这里,不禁深吸一口还带点湿土味儿的空气,顿时烦恼全消。
再天大的事情,只要还活着就是最可贵的。
一个时辰过后,号角吹响,三军开拔。
李世民偕着那位突厥代表阿史那思摩,又照着原路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朝东南方向往长安班师还朝。
这一来一回之间对于全军将士而言,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心境。
想当初他们赶赴豳州城时,任谁都知道此战必败,而自己则是必死无疑,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哪想到现在竟然能够平安回家。
这种极大的心理反差,非亲身经历过是不足以明白其中刺激程度的。
因此回程路上,所有行军士卒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和当初那种沉郁压抑的氛围迥然有别。
就连天公似乎也格外作美,来时大雨滂沱,归时阳光明媚。照在人的身上,浑身有股说不出的畅快感。
正在行进当中,皮六却忽然捂着肚子,哎呦一声喊道:“不行,我肚子疼!”
殷禹迅速扶住了他,问道:“要紧吗?”
皮六一副说不了话的痛苦神情,咬着牙点了点头。
殷禹见状,只好向走在自己这支队伍最前面的“短命鬼”傅长寿高喊了一声。后者是队正兼火长,任何事情都要向他报告。
就连出恭解手也是一样。
傅长寿听到喊叫后,回头看一眼便立马跑了过来,他发现是殷禹两人后,皱着眉,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喊什么喊,他这是怎么了?”
殷禹看着眼前的大仇人,当然也不耐烦,但他同时明白现在还不是找对方算账的好时候,只好无奈地把情况说明了一下。
傅长寿仔细打量正满脸痛苦的皮六一眼,又看了看殷禹,只好说道:“那你陪他去,拉完了赶紧滚回来!”
殷禹勉强应是,同时略感诧异,没想到这短命鬼这回这么好说话。
接着,两人便从行军大队之中脱离出来。殷禹一路扶着皮六往路旁左边的树丛走去,走了十来丈远的距离才停下。
“行了,你快拉吧。”殷禹转过身捏住了鼻子。
哪想到手肘被人一把扯过,便听到皮六激动地说道:“兄弟,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