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张珍就将皇帝对谢荣的处罚结果交给了魏彬手上。
魏彬拿到手后沉默了足有半日,靳永看了也是摇了摇头。
谢荣因为举报季振元,帮助擒拿曹安佟汾等重要案犯有功,被将功折罪,保留官籍,直降十级,改为通政使司七品经历。
消息传出来,谢琬沉默了很久,谢荣不是主犯,也有证据表明他并不知道七先生与季振元的阴谋的情况下被利用,是能将功抵罪,皇帝的判决看起来也十分公平,可是她仍然期望过他能够把谢荣从严判决,撸掉他的官职,使他永无再入仕途的机会。
他如今正二品的官,就是降十级也还是朝廷命官,只要是有官籍,那就有再升迁的可能,而且像他这种从高位下来的,一升就是连升几级,可不像那些底层慢慢往上爬的。
她事先没想到谢荣竟然会反咬季振元,拿着证据替自己洗罪,所以这事留了个尾巴,也等于留了隐患,谢荣是不会甘心呆在七品位上一辈子的,这案子唯一也是最大程度让她感到不爽的,应该就是这个了。
而皇帝保留他的官籍,给他的仕途还留下许多机会,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只是依将功折罪判的他呢?
吃饭的时候,殷昱见她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夹菜安慰她道:“饭还得一口口吃,不管怎么样,他这次已然元气大伤,只要我们先把脚跟站稳,拉他下马的机会多的是。”
谢琬默然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担心,他经过这次之后,行动必然更加谨慎小心,不会轻易再有把柄让我们抓了。”
殷昱想了下,说道:“谢荣权欲这么强,怎么会甘心就呆在小经历的位置上?只要他对官位不死心。就觉得会有马脚露出来。这次我们弄倒了季振元已经是最好的成绩了,贪多也嚼不烂,不如先留下他苟延残喘一阵,等季振元的事一了。再来留意他便是。”
谢琬除了点头,似乎也没别的法子可想。
殷昱即使不说,从他这些日子谈论到皇帝的态度和语气她也能察觉到,他对于皇帝开始有了明显的不满,甚至说敌意。
这种敌意是长久的失望转化成的。
这种感觉她非常熟悉,当多年前在清河,身为她至亲家人的谢启功对他们兄妹不曾给付出丝毫应该的爱护和真心时,她也对他,以及对谢府整个地产生了一种厌恶,一种仇视的心理。她仇视谢启功的厚此薄彼。他的亲疏不分,也仇视谢府的环境氛围,仇视那里头的功利。
如果殷昱是个理智到近乎冷血的皇室子弟,那么今日皇帝的表现对他来说或许是可以接受的,可是他不是。他是个彻彻底底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男子,他虽然理想是当个君王,可内心里还是渴望着亲情,他希望他的家跟天下大多数的家庭一样充满着和乐温馨,他渴望用仁爱去对待将来他的子民。
于是皇帝的表现令他失望,同时也激起了他骨子里冷血的那一面,既然皇帝放弃他。不在乎他,他自然也不会再将他视为亲人对待。他如今看皇帝,只是在看一个君主,一个帝王。
不过谢琬是相信他的,他绝不会因为缺失而迷失,因为他有他的骄傲。
谢荣被将功抵过的消息传到牢中时。是两日后。
这些日子魏彬他们忙着审郭兴他们,季振元反而落得了几日清静。但是这样的清静使得他整夜的睡不着,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可是终究还是贪恋着人世间的浮华,舍不得自尽——当然。也没有法子自尽。牢房里三壁和地面都包上了软垫,他碰不死。而四处都有人,他也咬不了舌。
谢荣反过来把他推上断头台,自己落得可以留任察看的结局,这令他羡慕,也令他不解,他不知道他如何会有这等能耐起死回生,就算皇帝再惦记他的功劳,也不可能一级不降。
牢房正对着院落,七月的下弦月静静地悬在天空,从黑暗里抬眼看去,亮得有些刺眼。
“今日是七月廿一,想再看圆月,还得等半个多月。”
静谧的牢笼外,忽然多了个人,负手站在铁笼下,与他一道抬头看着天上的残月。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那双微眯的眼睛,却染上了一丝初秋的寒凉。原本立在不远处的衙吏不知去哪儿了,现在这庭院里,只有他一个人。
季振元盘腿坐着,平静地道:“你来了?”
七先生转过脸,“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怎么不问问我怎么进来的么?”
季振元微哂,说道:“这里是大理寺,又不是皇宫,你想进来自然有办法。不过,我仍好奇你是怎么避过殷昱的?”在一墙之隔的外头,就有殷昱率领的众多中军营将士,可以说,他们是把这里防的连苍蝇都没办法飞进来了。
“要进来,总是有办法的。”七先生淡淡地道。然后散开负在身后的双手,抛了壶酒给他,“喝吧。我府里的竹叶青。”说完在身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接着道:“谢荣被免罪,是因为惠安太子。若不是他,谢荣也免不了流放充军。”
“惠安太子?”
季振元接了酒壶在手,表情有着明显的懵然。
七先生点点头,却不往下说了,而是道:“我要多谢你,没有把我招出来,我们合作这么些年,你对我也算仁致义尽了。我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可帮你的,这壶酒里下了鸠毒,你喝了它,便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事,以及那批银子的去处,朝廷就是要处置,也不会以谋逆之罪行满门抄斩。”
季振元看着手上的毒酒,竟然一点也不愤怒和恐惧。他打开塞子闻了闻,然后道:“我死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七先生闻言,目光里忽然现出一丝涩然。
“怎么办,能怎么办?从十四年前开始,我就选择了这条不归路,除了继续往下走,我还能怎么办?”
季振元沉默下来。
他举起酒壶来抿了一口,然后看着天空。
“也许是我害了你,如果当初我不怂恿你,你也不会到今日。岚淳,还是收手吧。”
“不,我收不了手了。”七先生摇着头,声音似在呢喃,“有些仇恨永远也不可能忘记,我许我这一生,也要拼到最后。——季叔,我永生永世都会记得你的好。如果你见到我父亲,请告诉他,我不会给他丢脸的。”
说完他站起来,一阵风拂过他的衣摆,竟使他在这清冷的夜里有些寂然之感。
季振元也拎着壶站起来,点点头,“我们不是失败在盲目和无知,只是败给了一场意外。如果殷昱当初逃亡之后不回城,我们便不会多出后来这么多事。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孩子,我会告诉你父亲,他有个多么有骨气和有志气的好儿子。”
天上的残月还是有些刺眼,但是照进人间的时候,渐渐又变得虚弱无力。
季振元的身子摇晃了两手,随着铁窗而缓缓下滑。
终于他口角喷出口血,鼻腔和耳孔也流出血来。他睁眼看着七先生,唇角往上抖了抖,整个人便静止在地下。
七先生蹲下来,拿起跌落在地的酒壶,一滴泪落在季振元脸上,瞬间溅开了花。
一刻钟后,衙役发现了季振元的尸首。
正在大理寺公堂审犯的魏彬和靳永几乎是随着太子小跑到了牢前,殷昱也以最快地速度率兵围住了衙门内所有的衙役和官员,可是行动再迅速也还是没救了,季振元死于鸠毒,而凶手没有丝毫迹象可遁,全衙上下竟没有一个人见到外人进来过,而案发时守在季振元牢外的那批衙役正值换班之间。
院子里站着上百个人,却没有一个说话。
他们千防万防就是防着季振元会自尽,没想到,还是被他得逞了。季振元这一死,七先生再也没有人知道,而这谋逆之罪便无论如何也定不下去——至今为止也只拿到季振元一党贪墨漕银的证据,拿这个去定他的谋逆之罪,终归太牵强。
天亮后案子报到了乾清宫,皇帝差点掀翻了御案,重斥了魏彬和靳永,可是同样无济于事,那个神秘的七先生还是像影子一样存在于京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卷土重来儿狠敲朝廷一记。皇帝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是惊恐,谁也不愿意身边有个影子杀手,时刻等着杀他于无形。
但不管怎么样,这案子始终还是该随着季振元的死而到此为止了。
季府一家老小男的被发配充军,女的被贬为奴籍,而余者二十余名犯官里,郭兴,顾若明等几个为季振元效劳得多的全数被充军,内阁杨鑫、张扬虽然不知这案子内幕,却因别的罪状而被连座,被强行告老终结。
而余者视情节程度有些被降职,有些被削官,最轻的处罚也是调官不降级发了外任。
朝廷因此等于来了番大清洗,六部三寺里近四成官员有了调动。漕帮被下旨在中军营监督之下责令重整,漕帮税课加重半成,以示警戒之意。而郭奉的家人同样被贬为奴没收家产,子弟三代内不得科举和入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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