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姨娘这样做的目的,首先让人想到的是为讨好王氏,替她自己谋个好结果。
她已经四十多了,无儿无女,如今身体尚可,因而还能侍奉得谢启功,再过得几年容华老去,身子骨也日渐不支,到那时只怕也会落得送去田庄贻养天年的地步。虽然去田庄养老也不会短了她的吃喝,可是到底跟在府里是不能比的,一旦出府,到时就是死后落葬,那规格也是大不相同。
邓姨娘的动机看起来情有可愿,可是她怎么能插手谢琬要做的事?
谢家人最不缺的就是冷血,谢琬对王氏母子的报复志在必得,难道说她这次出面救下了谢宏,谢琬就再没有办法拿捏他们了吗?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竹篮打水的感觉。
邓姨娘越是这样,她越是不会放过谢宏。
府里的气氛从这一天开始变得压抑。
翌日清早,谢棋被一顶小轿送去了掩月庵。而任夫人也在下晌派了车马来接任隽回府。
长房里各项修缮都停工了,因为没有了进项,工匠们都被请退——闹事的那些人自然不能再用,谢宏开始指挥着下人们搬砖抬瓦。下人们都拿着府里的月例,知道谢宏成了谢启功的眼中刺,哪甘心干这个,一个个称病告假。
谢宏无法,又没脸去告状,只得带着阮氏和谢桦谢桐亲自清理屋场。且有意挑着谢启功所在之处经过。这日府里来客,谢宏正与阮氏抬着一筐泥沙路过中庭,来客瞧着他穿着短打赤着两腿的模样,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谢启功当场也气得倒仰,王氏这夜便又被斥责了一回。栖风院自这日起关门闭户,就连谢桦谢桐出门上学,也走的是西边角门。院里当值的下人见得长房境况日渐不支,渐渐起了外调之心,这一向各自求人找门路。却是后话了。
府里这些事自有人依时依刻地来告诉谢琬。
闹事的工匠是她让人挑动的,包括那只谢棋遗漏在翠怡轩的紫铜炉。只是她眼下并不急于落井下石,而是解决魏暹的事要紧。这两日魏暹只到过颐风院一回,见了谢琬的面便哭丧着脸忏悔。
“我真是太蠢了。你当时那样提醒我,不让我把大姑娘请过来,我还不听。要不是后来小三儿你把二姑娘逼问出来,我不知道要背多大个黑锅。小三儿,我真是对不起你!我怎么会眼瞎到以为大姑娘是那种真正坦率之人呢?”
谢琬看他长吁短叹地,不由得道:“当年看你不像那种没心眼儿的人,怎么如今越活越回去了。”
魏暹抬起头来:“当年?当年是哪年?”
谢琬把嘴闭上了。他既然什么也不记得,她也犯不着去说,隔墙有耳,若是让人知道此番她逼迫谢棋乃是为了当年那份恩情。让人知道当初松岗上还有这么一段往事,那事情就会变得更复杂了。不止王氏会不放过她,就连谢葳也无法再跟她维持表面关系。
估摸着京师有动静来也得四五日,她交代魏暹这几日莫要乱走,最好静下心来等候。以免再给人可趁之机。于是魏暹之后便再也没过门来,而谢琬这几日则如往常一般,一面处理着铺子里的事,一面让罗升去办事。
她要在县城里物色一座宅子。
前世里谢启功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因病死去,她原先的计划是等到谢启功一死,便直接跟王氏摊牌,然后搬出去与她打擂。有三四年的经营。想来她的财力也足以支撑她另立门户,虽不能跟谢荣放手相拼,对付个王氏还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魏暹的出现使得她的计划不得不提前,如今跟王氏撕破了脸,要想再跟从前那般保持相安无事是不可能了,就算她不怕她。可是她的精力却不能都花在与她较量之上,与其时刻提防着她下暗手,她不如干脆搬出去,如此一来她既可以有个独属于自己的地盘,也便于发展自己的实力。
而黄石镇上的宅子太远了。于是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在县城里另置一座。
罗升想来也觉得按照如今的形势,搬出去另住是最好的,所以并没有多问,已立刻着手去办了。
翌日傍晚,罗矩申田便风尘仆仆地随船赶回来了。
漕船直接在京师码头靠的岸,两人带领着前门胡同米铺的伙计雇车跑码头,把米粮安置妥当,才又赶回清河。
谢琬掏银子让庞胜家的特治了桌酒菜给二人洗尘。席上二人虽然疲色难掩,而且明显瘦了也黑了,但是说起这趟出行来却是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一双眼睛明亮得有如晨星。
申田初来时的轻浮跳脱已经敛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闪烁在眼中的精明和练达。罗矩则更现沉稳机智,只是如今看起来,却更像个经验丰富的掌柜,原先书生的样子已经找不到几分了。
两人给谢琬带了一大堆南边的绢花头饰,也给谢琅的带了套文昌阁文人所写的游记。
谢琬挑了朵碗口大的绢花,大大方方戴在鬓上,微笑着看着他们,明艳的样子,使得二人都不由得低头抿起酒来。
罗矩申田歇息了一夜,到早上,谢琬便叫了他们到抱厦里。
抱厦里还坐着程渊。
谢琬介绍了双方,便说道:“你们既然回来了,这里需得重新做个安排。往后生意上的事情全部由罗矩掌管。申田去南边,负责米铺采办的事。目前你们各自都可以拥有两到三个帮手,供奉由公中来出,至于找什么样的人,由你们自己挑选。我只有一条,铺子必须赚钱。”
掌管生意上全部事务,那就是大掌柜了!罗矩心潮狂涌,立即与同样按捺不住激动的申田站起身来,低头称是:“小的一定不辜负姑娘的厚爱!”
谢琬接着道:“罗矩休息三日,便跟程先生做个交接。申田歇多两日再南下不迟。往后在外头跑的日子就多起来了,你们凡事要仔细,也要以安全至上,凡事莫要强出头,以达成目的要紧。下边的人如何处事,皆由你们负责。我要是发现哪边出了问题,也只会唯你们是问。”
“小的省得!”
谢琬轻吐了口气,又看向程渊。
程渊自听说要跟罗矩做交接之时,就一直在捋须沉吟。谢琬微笑道:“程先生见识广博,让你做个帐房,委实太屈才了。我哥哥正巧缺个西席,便由先生执教如何?”
程渊捋须的手微顿,眼帘渐渐抬起来,面前的她沉静坚定,似乎对这样的安排早已经成竹在胸。
程渊是个谋士,虽然没曾辅佐过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可是也不至于屈尊到给个小丫头当帐房。
当初赵贞举荐他过来之时,言语里都是对谢琬的钦佩,使得他打心底里有着十分的不屑。若不是因为赵贞当日的知遇之恩,他也不会横下这份心,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奔过来。
那时他也心存侥幸,希望这野心勃勃的小姑娘能够视他为良将,待他以十分礼遇,如此一来他颜面上也能好看些。可没想到一过来她竟真的甩了几本帐薄给他,让他去管铺子的帐目,哪里是请什么幕府谋士的样子?
于是,他一度觉得赵贞欺骗了他,去信质问。赵贞却让他再等等,等过上两三月再抱怨不迟。
看在多年老友的份上,他忍下来了,但是对这个小女娃的轻视却总也掩饰不住。他相信但凡是任何一个重视体面的人,都不会容忍他这样目无尊卑的人在身边。可让他意外的是,谢琬不但容忍了他,而且从头至尾都不曾针对他。
他于是也对她起了好奇之心,对她不时的试探,看她究竟是真有本事还是假有能耐,可是他渐渐发现,每一次她的决策尽管看上去不打眼,可最后证明都是那么的正确无误。
他开始相信赵贞说的话,但是,却还没到彻底臣服的地步,直至京师忽然传出皇太孙被废的消息。
那天夜里,满室茶香之中,他看到了一个真正称得上是机智的少女,她的思维之缜密,反应之机敏,是他平生所罕见。
被她力驳皇太孙被废阴谋证据不足那刻,他在为自己的自大和狂妄而汗颜,——若论才思,谢琬丝毫不亚于他,可难得的是,她这样的年纪,对他一再的试探却始终都不流露出浮躁和气恼,有着这样冷静的心性,还有什么她使他感到不服的呢?
方才听说罗矩要与他办交接,他也在暗地里猜测,她会把他放到什么样的位置。
她虽然掌管着整个二房,可她终归是个女子,有些事情她不便出面,身边就得有个经验老道擅于谋划的人适时地代替她处理一些事情。他相信她请他来就是这个原因,所以,他知道他不会在帐房的位置上一直呆下去。
可是她又不能堂而皇之请个谋士放在身边,那么就得找个既能掩人耳目,又能随时传唤到他的位置。而担任谢琅的西席,则是再恰当不过的身份了。
他欣然拱手:“二少爷天姿聪颖,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在下有幸从旁助一臂之力,实属荣幸。”
谢琬笑道:“哥哥那边我已经说好了。既如此,先生明日便可上任。白天哥哥仍去县学,平日里若有什么不解之处,还请先生多费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