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谢琬上门拜访赵贞。
讨教了几句《论语》之后,她转而与赵贞聊起不久后他的离任。说道:“赵大人二十一岁入仕,至今二十二年,于社稷百姓有功劳也有苦劳,尤其在清河县里这三年,更是兢兢业业,爱民如子。此番进京,想必定是要高升了。”
赵贞早听赵夫人说过这谢三姑娘心智思维都十分老成,因而听得她这么说,也不十分惊讶。
他带着几分长辈看晚辈的和善,含笑与谢琬道:“老夫为官这几十年,从不在乎他人评说,只在乎自己良心。高不高升不重要,能不能为百姓办实事才要紧。再说了,本朝能人辈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往后也渐渐是像令叔与令兄这样的年轻人的天下了。”
谢琬微笑:“大人过谦了,三叔不提他,我哥哥却还稚嫩得紧。”说完顿了顿,她又说道:“虽然下任地方能够更直接地面对黎名百姓,不过,如果手上的权力更大些,管辖的范围更广些,以大人的胸怀,不是可以更大范围地造福百姓吗?”
赵贞捋须唔了声,若有所思地点起头来。
谢琬站起身,走到他书案旁,提起一枝笔写了个“端”字。然后放了笔道:
“请恕晚辈僭越,大人表字端风,里头这个端字既说明大人的人品,也可以看作大人对自己的激勉。大人满腔才华,又有这么一副体恤百姓疾苦的心肠,如果总是屈居在地方上,实在太可惜了。依我说,大人缺少的不是才干,而是机会,如果能有这样的机会,下面的百姓一定会受到您更多的庇护。”
赵贞闻言站起来,侧身面对书架。避开谢琬的注视。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缺少的是机会,二十多年了,从最低的九品到如今的正七品,他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只要是让他挪挪位置。哪怕是仍然放外任,他也心甘情愿!可是他没有人脉,没有关系,吏部那是什么地方,是给有权有势的人专开后门的地方!他就是不平又能怎样?
这就是他心中郁结了多年的心病,一直以来也没有人会直戳他这块伤疤,如今被谢琬猛不丁地挑开,而且字字还顶到点上,令他顿时也有几分难于应对了。
“你应该多读读《女诫》那些,这些仕途经济是你哥哥他们才需过问的。”
许久。他压了压澎湃的心情,低头与谢琬说道。
谢琬一笑,说道:“赵家也是诗礼传家,大人怎么也信那小户人家‘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话么?若是如此,京中那些勋贵和清贵士子之家的小姐。又为什么要特地花大价钱聘请女师呢?乃至宫中的公主们,都有与皇子们一样请夫子授学的权利。
“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过是小户和见识浅薄的人家花不起这个代价,生怕把女儿培养出来,将来又被别人家捡了便宜去罢了。真正有见识的人家,是不会希望自家的女儿其实是个只懂得绣花和生孩子的废物的。”
她说的这些再直白不过,本朝确实没有祟尚女子不读书就是好闺女好千金的说法。有才无德的话,不过是先人留下来被人曲解了的。
赵贞闻言却不由大惊。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孩子,怎么会有这番见识?就算是大人教的,以如今的谢家,只怕也没有哪个女眷熟知京师内宅之事吧?这也罢了,关键是她说起这番话时还一脸的胸有成竹。压根不像拾人牙慧的样子。
他望着她,深呼吸了两口气,说道:“你怎么知道勋贵之家花大价钱请女师的事?”
谢琬直起身来,“大人忘了我们家有个藏书阁?真是不去不知道,一去我才发现那里头竟然什么都有。什么杂记,野史,前朝的本朝的都有。看多的书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不止这个,我还知道我出生前十年本地发生过一回旱灾,饿死了数百人的事呢。”
赵贞呆呆看了她半晌,才将含在喉咙口的一口气呼出来。
——原来如此!
他赞赏地点点头。不管怎么样,多读些书见识就是不同些,夫人往日所说的这谢三姑娘格外懂事老练,想必就是因为喜欢读书的缘故罢。他这样揣测。
想不到二房里出了个好学的二少爷谢琅,又有个涉猎颇广的三姑娘谢琬。
再开口时,他的口气就缓和了许多。
“话是这么说,可终归这些事不适合女人家谈论,你就是说些琴棋书画也比这个好些。”
“那得看与什么人交谈。”谢琬笑道:“若是与大人这样身在仕途之中的人交谈,自然离不开本行。”
赵贞闻言一顿,倒是又起了几分玩味,说道:“那你想跟我说什么?”
谢琬拿起那个“端”字,吹了吹上头墨迹,说道:“当然是有关大人此次进京述职的事。”
这次不等他说话,她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大人可知道我有个表叔在六科里头任职?”
赵贞眉头一动,脱口道:“可是那位靳永靳大人?”
谢琬点头:“正是他。靳表叔在六科任都给事中,说起来品级与赵大人相当,都是正七品,虽然不管六部,但却有监察六部之责,权力甚大。赵大人若是能有靳表叔举荐,以您的资历,留在京中,或者发往外地任个巡抚,应该问题不大。”
赵贞神情僵滞,半日后终于有些动容。
“姑娘提点的是。但是我与靳大人素不相识,如何能求见得到他?”说到此处他黯然叹了口气,“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吏部衙门最热闹的时候,举国上下那么多述职的官吏,谁不是削尖了脑袋往里头凑?我想就是靳大人府上,只怕也是茶水不歇。”
他在清河三年,本地这些人脉关系哪里会不知道?可就是谢琬此刻有意识地提起来,他也不觉得能有什么用处,六科那可是皇上身边的心腹衙门,六部里头办事不力,六科给事中们随时可以面圣举报,就是圣上发放旨意下来,他们复核过后认为不妥,也有封还不发的权利。
靳永作为这样权要部门的官员,谁不会想走他的路子?
“大人不必长他人志气。您这不是还有我么?”谢琬笑道。
“你?”赵贞失笑,捋须道:“怎么,莫非你要替我向令表叔递封举荐信去?”
谢琬不在意他的揶揄,只道:“大人向来一言九鼎,我只问你,如果我让你进了靳府,你又待如何?”
赵贞听她这么说,也不由摆出几分正色:“我若真有机会得见靳大人,日后不管升不升官,也无论去到何处,都不会忘记姑娘的提携之情,将终身视姑娘为忘年知己!”
谢琬咧嘴笑了:“这可是大人您亲口说的。”
赵贞哈哈笑道:“自然是我说的!”
谢琬便从袖子里摸出封信来,“我有些日子未曾写信给表叔和表婶了,大人既要进京,就烦请帮我绕道捎过去。你只要说是代我捎信的,表叔家的人自会让你进门。”
赵贞原先只当她是说孩子话,一直说笑来着,眼下见她连信都已经写好,而且上头明明白白写的是靳永二字,就是连地址都已经写在上头,那笑容顿时一点点凝在脸上,双手接过来,屏息了半日才看向谢琬:“姑娘这是当真?”
谢琬端起手畔茶来,“大人还觉得我在说笑话么?”
赵贞一口气吊在嗓子眼半日,低头再看手上信封,那两行字婉转中带着几分苍遒,仿若字主人一样气势初显,让人无端地生起几分郑重来。
眼下,谢琬借靳永的力量提携他的意思很明显,而且,很切实。
不管谢琬多大,哪怕她只是个三岁娃娃,谢家二房与靳家的情分他是心里有数的,只要有这封信,他必然能够得进靳府的大门。
他不知道谢琬这样帮助是究竟是因为眼下两家算得上半亲半友的关系,还是因为他在清河三年所树立的清廉形象,总之,他是真切感受到,他是真的有机会与别的官吏一样,去争一争了。哪怕得不到靳永的青睐,他也都无怨无悔了。
“姑娘如此厚待赵某,不知如何才能回报?”他沉缓地开口,语气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先前的轻慢。
这不是一个能让人小觑的女孩子,她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解决人的忧急。她值得人郑重相待。
“大人方才不是说了,要终身视我为忘年知己么?”谢琬冲他挤了挤眼,见他满脸难堪的样子,于是又笑着站起身来,“不过是请大人代为送封信而已,大人就这般煞有介事,如果说到时大人真的高升,岂不是要敲锣打鼓来谢我?”
赵贞赧然一笑,说道:“高不高升已在其次,有了姑娘这份莫大人情,便是最后铩羽而归,那也是我命该如此。赵某此后哪怕在七品任上坐一辈子,也再不会怨什么。但是姑娘今日举荐之恩,却是断不敢忘。”
谢琬笑道:“大人不必自谦。那我就等着您高升的佳音传来。”
赵贞只当她是劝慰,并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