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武部在诏讨军中确实是身份特殊,可多多少少和其他部队也有往来。大家同在一口锅里吃饭,这么长的时间下来,说交两个朋友难,可瞧着谁面熟。倒是免不了的。也有好些一天到晚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间叫得上名字。
眼瞧着不久前还是一个个活蹦乱跳的人,如今却已经失了神志化作厉鬼阴兵,任由着鬼城驱使,对昔日同僚刀兵相见,难免心中不生几分感慨。
人心都是肉长的,面对此情此景,谁也做不到古井无波。
然则这些人不是普通人,一个个都是炼气之士,锤炼道心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随随便便便就能动摇的。感慨归感慨,动起手来可是不留情面。
每一名炼气士都知道,如果说真的对这些同袍心生怜悯,就应该早日攻破着鬼城,还世间一个清朗,这才是搭救他们脱离苦海,逃出生天。
这些阴兵声势浩大,且先前诸多大修也曾嘱咐过不可看轻了这鬼城诸般变化,所以这些顶在一线的炼气士都很是紧张。
直到两相接触,这才是发现,这些阴兵全都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无非是比较寻常小鬼强上一些,根本就论不上有几年的道行。
四队战阵安排得精密。顶在最前面的是体修和剑修,维持阵法的符修器修阵修居中策应。队伍最末尾则由术修和攻击手段较多的那一部分符修填充,尽情施展神通,组成火力网打击对手。
安排得当,且结成大阵,不惧怕阴风盖顶,这些鬼兵鬼将完全不是灵武部的对手。
四队战阵在唐恩禄的指挥下,迅速奔走调动,轻松地将战场分割开来,叉做了一个“田”字。明明在数量上远逊于对方,却反而是将这些阴兵包围,使得这些阴兵寸步难行,只能等着被分而食之。
这鬼城阴兵不能说是一触即溃,瞧这模样却也坚持不得多长时间。
城中守备自然不会只有这些手段。城墙上阴风一荡,一架架弩车凝聚成形。也不见有人操持,开弓搭箭,居然是直接从战阵当中抽取那些尚未被打散的阴兵,凝聚成一支支箭矢,架在重弩上。
弦铮铮鸣响,宛如平地惊雷。这等威势落在军阵当中,必然要造成不小伤亡。
好在三位供奉看顾在一旁。胡三泰此一时也不再和龙爪槐上垂落下的锁链纠缠,双臂一招,一面灵气构建的盾牌正迎在弩箭射出的方向。
轰然一声巨响,盾牌守这一击,烟消云散,而那硕大的弩箭也在这一刻被还原成了阴风鬼煞,再没有那等威势。
只是龙爪槐上的锁链没了胡三泰干扰,又一次试图朝着战阵飞去。
酝酿多时的朱载堉不出手则已,出手便是雷霆之势。
铁算盘在半空中崩解,算珠散落开来悬浮在朱载堉面前。这一遭不是如同上次一样为了防守,而是为了攻伐!铁扇挥舞间,一枚枚算珠排成一列,一道道雷霆在算珠与算珠当中穿梭往来。再而盘旋着飞跃而出,笼在那两株龙爪槐的正上方。一道道雷光奔腾而下,密集得宛若江河决堤,将阴沉天空彻底照亮。
炼虚合道境界的大修,行动之间自然会引动天地灵气。而需要大能蓄力准备的招式,自然是非同凡响。
只见得如瀑天雷劈落在两株龙爪槐上,那些锁链顷刻之间崩断成无数节,掉落在地面在再也无法活动了。而龙爪槐本身居然是剧烈燃烧了起来,冒出的是金红色和黑色交织的火焰。
金红色的火焰是灼灼阳气与天雷幻化,而黑色的火焰则是两株龙爪槐当中的阴风煞气在与朱载堉的神通抗衡。这两棵树是单炜尹构建鬼城时最先搭建起来的物件之一,甚至还能够阻拦单炜尹离开鬼城范围,也不一般。一时间竟是谁都奈何不了谁。
虽说这一处是僵持不下,与阴兵冲杀的将士们却是没有了后顾之忧。
此一时战阵当中那些不慎受伤的,多是境界低微的修士。在他们受伤的第一时间,自会按照一开始的演练安排撤到后方。空出的位置,由身边的战友第一时间补上,绝不让护卫阵法在此时有缺。
战斗了半个多时辰,灵武部诸多修士硬是只有伤,没有亡,而且没有重伤员。这可比他们一开始预料的要好上太多了。
但凡取得了哪怕一丁点的成果,军阵居中位置的诸多修士便会展开阵法,收拢那些意图逃跑的阴风煞气在其中,阻止它们再次被鬼城吞噬,维系鬼城的力量——那些被破去身形的阴兵,以及被朱载堉打断的锁链,此一时全都被封在了一个个阵法当中。
阵法内的阴风煞气明显还没有跟鬼城失去联系,不能彻底消化。但这些阴风煞气左突右奔,也脱不出阵法的束缚,不多时也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周贤瞧着前线战事正酣,心中也起火,心下恨不得跟同袍一同杀将进去。却是捏了捏手里的长弓,转动了一下拇指上的扳指,冷静了些许。心道不可焦急,他有更重要更危险的事情要做。他要做的就是信任自己的同袍,而后养精蓄锐,给予单炜尹致命一击。
“形势当真像是羽安子前辈所说一样了?”占了上分,唐恩禄自然欢喜,却也有些疑惑,“单炜尹理应是还有些神智的,无论是先前殿下您提到单无忧时阴风震荡,还是那几个教民忽然身死,都不像是偶然。只是为什么单炜尹还不现身。”
周贤抿着嘴唇,站立在唐恩禄身侧,眉头紧锁:“事出反日常必为妖,唐大人还是多加小心为上。我不通兵法,不懂得那些,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一类排兵布阵的门道,只是觉得,不对。灵武部诸多将士的身家性命皆托付给了您,还是要看您的决断。但有命,莫敢不从。”
唐恩禄苦笑了一声:“研灵府,灵武部,此两处是陛下的心肝宝贝儿。此处赔了灵武部将士的命去,也不用回京复命了,抹了脖子以祭奠同袍倒是干脆些。我自醒得,会多加小心。”
“无非是一时妄语,还请唐大人不要放在心上?”周贤说。
唐恩禄摆摆手:“哪里的话,殿下提醒得很是及时。”
不再和唐恩禄做那些没有意义的客套,周贤转回身来,来在查看伤员病情的陈文言身边,径直伸出手来:“陈师叔,您把药给我吧。”
陈文言手上一顿,一招手唤过身旁另一个大夫,嘱咐道:“把这块肉剔下来,浇上烈酒,好生缝合。”
而后他踱步来在一旁,对着周贤招了招手。周贤在陈文言身边蹲下,好让自己师叔能平视他。
陈文言长叹一声:“唉……贤儿,你这是何苦?”
“有备而无患。”周贤仍旧是这么伸着手,“如不到危机关头,我自然也不会用到它,总比不带在身上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师叔……”
“我当初就不应该把这件事跟你说。”陈文言又是叹了一声,“你看见我了吗?前车之鉴!我生怕你重蹈我的覆辙。你天资甚佳,前途一片光明,没有必要将你的前程,尽数赌在这个地方。说实话,前两天话说完我就后悔了,你要不要再想想?”
周贤也跟着叹了一声:“师叔啊,我当时没管您把药讨过来,正是因为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您说怕伤了我的前程,可我想得明白了。我乃当朝平南王殿下,荣华富贵用之不尽,即便是我失了这一身道行,我做一个太平王爷也是可以的。如果我在面对单炜尹的时候有什么差池,没有您这颗药在,我身陨在此,那就更谈不上什么前途了。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就算我管您讨了这颗药,我也未必会用。”
陈文言苦笑着在怀中摸索了一番,拿出一个两指宽的小玉瓶来。玉瓶晶莹剔透,其上寒气氤氲,显然是一件法器。透过玉质,能隐约见到一个拇指粗的丹丸,在其中上下翻滚,似乎要破瓶而出。
周贤伸手要接,陈文言却是捏着这个瓶子不愿意松手。陈文言说:“只要你专心学道,不出四十年,咱们青要山又能多一位炼虚合道境界的大能镇守。我若是给了你这丹药,回过头,我师父得骂死我。甚至一怒之下把我开革出门墙也不是不可能的。”
周贤笑了:“五尊阎罗也有怕的人呢,该道是世事稀奇吗?师叔您放心,我师公和师父师娘回头要是说什么,我自管去跟他们解释,不劳动您出马。再者说,您是天下第一神医,青要山可以没有炼虚合道的大能,但是不能没有您这么一位开万世之先河的神医。您是真的大慈悲,是要位列仙班的大罗金仙,不是阎罗。”
说着话,周贤一把自陈文言手中扯过那玉瓶,揣进自己袖袋当中,冲着陈文言行了个礼,转身快步回到了唐恩禄的身侧。
陈文言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好一会儿才啐了一声:“不学无术的东西,阎罗就是大罗金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