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贤并没有在蓝太平的刑帐里待太久。只因为审问是个细致的活,哪怕对方表现得十分配合,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也不一定有价值。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或者是十句真话里掺着一句要命的假话,没有一定经验,没有受过相关训练的人还是不要掺和。
该他知道的事情他总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他也问不出来。虽然贵为凤子龙孙,当今的平南王千岁,皇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但是周贤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端正。对于自己在大军当中是一个吉祥物的事,有着十分清晰的认知。
然而周贤也不太舒服,毕竟好像他熟识的人都有正事要做,偏偏只有自己在偌大一个军营里游手好闲乱逛。这要是无事的时节也就罢了,偏偏是战事不大顺利的时候。哪怕是个吉祥物吧,完全是个吉祥物,也让周贤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一点。
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往前走,迎面撞上了龙玉堂。
龙玉堂此时是眉头紧锁,跟旁边两个校官低声说着什么,脚步到不算是急,但看得出来有事。这三个人都低着头,周贤也不好打扰,默默把路让出来,站到了一旁。
距离周贤近些的这个校尉,拿余光一撇瞧见了周贤,赶忙拉了一下龙玉堂的胳膊。龙玉堂顺着劲儿一回头,正瞥见周贤,上前来躬身行礼:“殿下。”
理论上来说,周贤现在算是他的下属。但是周贤没有品级,只有身分。平南王千岁,龙玉堂半路上遇见,至少得行个礼。
周贤扯了嘴角点了点头:“龙大人自管忙,不必理我。”
龙玉堂应了一声,拉着那两个校尉要继续往前走。没走出几步,却又被周贤叫住了。
周贤略有踌躇,但还是开口问:“龙大人,就没有什么事,是吩咐我做的吗?”
问这个话不是说周贤眼里头没有活。他先前瞧着那些个士兵连同炼气士在那刨坑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想上去帮把手,可把那些个兵丁给吓坏了,跪下来连磕头再告饶,好似让周贤伸手是什么大罪过一样。
周贤受不得这个,没再添乱,故才有此一问。
龙玉堂思索了一番,明白了周贤的意思,转而笑道:“有殿下您这样的诏讨先锋,是我等的福气。军纪森严,自有法度,大头兵也好,肖帅也罢,各司其职。您耐不住了,却也不好随意插手什么事情,故才有这么一问。下官说得对吗?”
周贤心说怨不得周玉嫃安插龙玉堂在天灵卫一干就是这么多年呢?看看人家对人心的揣摩猜度,周贤站在他面前跟没穿衣服似的,里外什么样一瞧就明白。这是个人精。
挠了挠鼻子,周贤点点头:“龙大人心思好剔透。”
“殿下昨夜还率队突袭敌营,点火烧寨不说,还掳一个炼气士的俘虏,怎得是闲着无事呢?”龙玉堂微微欠身,“便是与您实话说了,您在这军中想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想不做什么也无所谓。毕竟您这样的身份,身先士卒,跟着一众官兵同吃同住,就已然是最大的事了。
当然了,偷营袭帐这种事毕竟是末流小计,可一不可再。昨夜事后,叛党也必然多加堤防,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到将来具体怎么安排灵武部,肖帅和前线的参谋们必然有办法。您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将来可还指望着您,率队上阵杀敌呢。”
龙玉堂这话说得很漂亮,可也就仅止于漂亮了,跟没说一样。周贤但凡少读几本书,这么会儿工夫,就得被龙玉堂忽悠得血气上涌。觉得都对,自己得苦练神通,保持一个最好的状态,等着上战场。
实际上,还是什么都不让他干。什么叫做“将来”啊?那就是指不定什么时候。
而且这话里隐含的意思就是,什么活,平南王千岁您都别插手,老老实实做这个吉祥物。
龙玉堂看周贤面色变化毫不遮掩,也就明白了,周贤也不是傻子。他轻叹了一声,说:“我先前瞧见,朱供奉一个人奔着北边去了。按说对于朱供奉,轮不到我等操心,但您看这个时辰……到底是在军中,您去寻他一寻可好?”
周贤无奈地点点头,苦笑一声:“我这便去。”
那就做个吉祥物吧,又能怎么样呢?正常来讲,以龙玉堂的身份,没法跟周贤说这样的话,所以龙玉堂一开始没说。等周贤问起来的时候,龙玉堂能说出这种话来,说明这不是他的意思,甚至不是说肖帅和唐恩禄这两位军事长官的意思,而是周玉嫃的意思。
既如此便如此,周贤就绝了这份念想。安排下来能做的事再做,不吩咐,他就老老实实做一个闲人——以他的身份而言,又有几个人能吩咐他?
来在营外祭出飞剑,向着北边飞。
周贤飞得不快,毕竟是出来找人的嘛,走马观花飞那么一遭可能寻不见踪影,
慢慢悠悠飘了挺长时间,周贤心里颇不宁静。正飞着就听见好似是耳边厢有人轻声说话:“还请殿下下来,陪我喝杯茶。”
是朱载堉的声音。
周贤压下云头仔细打量,才在官道旁不起眼的一处茶摊上,寻到了朱载堉的身影。
往日里这位上仙向来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打扮,月牙黄的长衫,腰系丝绦,头盘牛心发籫,这是周贤对这位大前辈一贯的印象。朱载堉太爱美了,明明跟岑秋风是同辈论交的人,年纪也小不得许多,偏偏还保持着很年轻的相貌,这在炼气士当中,不是很多见。
毕竟道心坚固的人,十有八九不太在乎外表。再者也得注意一下社会舆论。这个年头不像后世,大多数人都以把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为美。如今的大林朝,一个男子过了三十岁还不留胡子,就会被街里街坊的指责,这个人老长少心,不正经。
脸上干干净净,那都是大小伙子。都三十多了还不留胡子,是不是憋着勾搭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不正经,下流!
朱载堉不管那个,收拾得一向清爽干净。
今日不同,倒不是说邋遢,而是说打扮得像是凡夫俗子了。着一身深灰色长衫,外罩了一件黑色貂绒大氅。
炼精化气的炼气士都能做到寒暑不侵,这样炼神返虚的神仙却穿得厚重了,瞧着怪别扭的。
周贤下得剑来,收起法器,上前来躬身行礼:“见过朱前辈。”
朱载堉笑着点头应了:“殿下。”
茶摊的老板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汉,看见有人从天上飞下来都吓傻了,话都不会说了。指着周贤支支吾吾半天。
朱载堉挥了挥手:“再煎一壶茶来,莫怕,是我的晚辈。”
老汉只得是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回去了。
朱载堉一挥手甩出一道风来,算是替周贤擦了擦凳子:“坐。”
周贤抱拳谢过,坐下来,朱载堉提壶斟茶。茶汤浓得似墨。深褐色里透出一点黑来。周贤仔细瞧了才发现,那黑不是因为茶汤的颜色深,而是细密的茶叶渣子。
朱载堉还嘱咐周贤:“稍微放一会儿再喝,都不是热,你得让茶渣沉淀一下。”
周贤不由得苦笑着摇摇头:“朱前辈怎喝得这种茶?”
朱载堉端起自己的茶碗抿了一口,脸上的表情甚至还有点享受的意思:“苦,也是一种滋味儿。”
周贤没说话。
朱载堉说:“我来的路上就发现这个茶摊了,今日得空,过来喝一碗。这种店家都是开给那些行脚赶车的苦力的,这茶浓,苦得厉害,却醒精神。再便宜不过,它叫苦沫。是那些个茶叶铺子剩下来的渣滓胡乱包了,丢出来买的。两文钱就能买一大包。”
“您老倒是关心民生疾苦。”周贤只能这么说。
“我要是真关心民生疾苦,我就不养尊处优,做一个供奉,”朱载堉摇摇头,“而应当是入朝为官,做一个能办实事的人。我开志律堂是因为爱好,做供奉则是因为更方便我钻研算学。所以你看,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这个话周贤就不好接了,毕竟两个人没熟悉到那个份儿上。
朱载堉也不在乎周贤是否言语,自顾自地说:“这里离前线可不算远,大营那边若是出了什么事,或者有贼人绕过来,这家小店就得遭殃。而且因为前线战事,已经许久没有客商货行镖师从这条路上走了。我好奇这店家为什么不走?刚才闲聊问出了点东西。
那老丈说,他无儿无女,与其妻合开了这么一家小店勉强嚼裹,就住在这儿。到晚上两张桌子一拼,就是睡觉的床。打他妻子走了以后,就没别的地方可去了。他说是故土难离。”
周贤只当朱载堉是说些闲话,点头应了:“如此说,确实。对于这位老丈来讲,天下虽大,却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守在这里,或者是去到别处,无非是换个地方等死而已。人若是在世上没有牵挂,也就无所谓生死。”
朱载堉点点头:“殿下说得对,为你这话,你我当浮一大白。现在军中不当饮酒,以茶代酒如何?”
“正合我意。”周贤也就端起茶碗来,笑着同朱载堉碰了一下,仿着平日里饮酒的做派,闷下去一大口。
然后他就只能这么含着,喝也不是,吐也不是。
不为别的,太苦了!这是茶呀,还是药啊?周贤看朱载堉眼神都变了,他心说朱前辈味觉系统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这种东西他怎么能好好喝下去,还说出“苦也是一种滋味”这种话来。
朱载堉瞧周贤憋得辛苦,皱着眉劝道:“别这么喝呀。喝不惯就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