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日高悬,烈日灼灼。周贤几乎是伏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碎瓷片上的浮土。
可能是因为地震,或者是结构不稳导致的塌方,右配殿的陪葬品中的瓷器没有一件完好的。清理,编号,分类拼接,全都是需要耐心的细致活。周贤并没有不耐,毕竟能够参加这种大规模的墓葬发掘,这在以前是他不敢想像的。
在此之前,他参与发掘的大多是建筑遗存聚落遗存,以灰坑为主。所谓灰坑,就是被当作垃圾坑的,多由废弃的窖穴、水井或者是别的原因改造的坑穴。
这一次,他多是沾了自己导师的光。
按说这种规格的墓葬,即使是发现了也应该被保护起来。但可惜的是,先光临这座墓葬的不是考古工作者,而是盗墓贼。
谁能想到青要山生态保护区里,会有这么大的一座墓,而谁又能想到会有人胆大包天到在生态保护区里动用炸药。得亏发现的早,没有对墓葬造成太过严重的破坏。因为炸的地方不对,盗墓贼只带出了两柄方棱竹节乌金锤,和一些已经严重锈蚀的兵器。
不得已,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牵头了这次抢救性发掘工作。
这座墓葬的发掘很是牵动了社会的一些关注,只因为打开墓葬之后没多久,就出土了大量林代服饰实物。这些衣服都被保存在密封完好的琉璃匣内,琉璃匣内侧还由竹骨支撑,所以即使部分琉璃匣损坏了,内容物也保存得相对完好。
这么大量的服饰实物出土震惊了学术圈乃至于社会各界,这在国内尚属首例,对于林代衣冠礼制纺织技术发展等方向的研究,有重大意义。
尤其是这其中有一件严密保护的月白海河纹金蟒道袍,间接表明了墓主人的身份。根据画像和各种史料,这应该是大林朝平南王周江远独有的道服,自此后再没有人被允许穿这个制式的道袍。
之所以是间接,而不是直接表明了墓主人的身份,盖因到目前为止,这座大墓中未曾出土过一星半点的文字资料。没有文字记载,就不能下断言。
伸了个懒腰,周贤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保持这个姿势的时间太长了,他现在感觉自己的腰快要断了。正当他直起身子准备稍微活动一下的时候,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紧跟着是一阵快门声,那是前来采访的记者们再拍照吧?
对,这座墓葬发掘期间,大裤衩电视台派了一支专题队伍,跟着考古队一同饮食起居,就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既可以发新闻,也可以制作一支大型专题片。就目前为止出土的文物量来说,完全可以做一个一集四十分钟连续十集的大型专题。
“各位师兄弟姐和妹,歇一会儿。”一个一米五七的清秀姑娘从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来,站在坑边上冲着周贤招呼,“出好东西了,李教授叫我过来喊你们见见世面。”
周贤闻言脸上也带了几分喜色,问:“那师妹,出什么了?”
被唤作那师妹的姑娘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喜悦:“大量的书籍、文献、画卷和图纸。”
“图纸?”周贤傻了,“啥图纸?”
“按那个题头来看,很可能是抗日战争时期,被焚毁的河南平南王府的图纸。”姑娘招呼着,“现在全都被紧急转移到室内了,快快快,过去看看,还能顺便吹吹空调。”
空调可不是考古队的标配,那间带有加湿空调的简易房间是紧急申请下来的——在大量服饰出土之后。
纺织物和纸张出土后的保存非常困难。动物纤维中的蛋白质易酶解和降解,而植物纤维中的纤维素易水解。即使那些纸张和先前出土的服饰一样,被严密得保存在密封完好的琉璃匣中,也要面对光线的光分解光氧化。
所以从来不当场揭取,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要迅速转移到室内。在避光且低温的环境下进行机械强度恢复,才有机会进行揭取拆分乃至于翻阅。而且纸张相对于纺织物,对环境的要求更为严格,尤其是对湿度的要求极其苛刻。
之所以要换衣服,是因为不能把浮土带进那间房间,脚上也要套鞋套。
“师父,田教授,董教授,孙老师。”到了房间里面,感受着沁人心脾的凉爽,周贤凑过去挨个打了个招呼。
李教授是周贤的研究生导师,所以他直接叫师父就可以。
李教授一推眼睛,脸上也有着压抑不住的喜色:“跟衣服一样,那些书卷都装在一个个琉璃匣里面,十公分高,五十公分见方。你猜猜多少件?”
周贤心说能用大量来形容,应该是不少,试探着问:“五十?”
“大胆点猜。”李教授拍了拍周贤的肩膀,“年轻人,胆子要大一些。”
周贤皱着眉头:“一百?”
旁边头发花白的田教授冲着这些研究生笑了笑:“你们来看。”
说着,推开了隔间的门,只见得桌子上地面上密密麻麻垒着同样制式的琉璃匣,几个人在里面贴编号。屋里都没有了下脚的地方。
老技工孙老师伸过来三个手指头:“三百!一件不多,一件不少,全都垒在一个铁架的柜子里,打开的时候我都吓傻了。”
漫说他吓傻了,每个人都吓傻了。
“别愣着,进去帮忙,写标签贴编号,还有个别损坏的看看里面的内容物受损情况,及时清点及时报告。”李教授一点先前去叫周贤那个姑娘,“你这个专攻秦汉考古方向的特务既然混进来了,就跟着一起吧。免得回头老方说我欺负她的学生。”
“谢谢李教授,保证完成任务。”姑娘敬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跟着一同进了隔间。
“这个坏的好严重,里面的东西都发黑了。”周贤招呼着老技工,端着一个盛放着画轴的琉璃匣,“孙老师您来看看这个,别是开不开了吧?”
“能打开,不用暴力拆解,当时那些装服饰的匣子里面也有坏成这样的,只是里面的画轴……”孙老师在桌面上清出一小块地方,小心翼翼地撬开琉璃匣,把画轴抽出来,放在了大玻璃皿里,用镊子夹住一头,缓缓剥离展开。
可惜的是,画确实是收到了不小的损伤,发黑的不仅是裱糊的外框,还有题跋。
展开来先入目的就是题跋,大部分都已经不能辨识,只有两句“攀溪下山闻虎啸,私窥於菟爱煞人”。周贤学过几年书法,能瞧得出来,这行楷如沙划痕笔力遒劲,有龙蛇之姿。
周贤越看这几个字越觉得眼熟,倒吸了一口凉气:“孙老师,这题跋别是……魏康写的吧?跟故宫博物院藏那一卷《训子帖》上的字,好像。”
孙老师经周贤这么一提醒,也觉得好像——不仅是觉得像了,几乎是一模一样。魏康做为一代书法名家,他的字很有辨识度。再剥开一点,确实是看见了一个“康”字,下面还有忠文王的私章。
“那,这个就是魏康摄政时期写的题跋?”周贤叹了一声,“这么多书卷,都是这个规格的文物?”
孙老师嗤笑一声:“你想什么美事呢?真要像你说的,这个考古发现,得震惊世界。这里头能有这么一副画,好不容易了。你能跟着我瞧见它,见证它,就烧高香吧。”
周贤笑了两声,跟另一个年轻技工给孙老师打下手。随着剥离的进行,大家都瞧出来了,这是一幅很是常见的山水长卷,从艺术价值这个角度上来说,可能没有那么高。但是有魏康的题跋,它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这个画的名字,实在是让人忍俊不禁,居然叫《嗷呜山水卷》。
然而等到剥离到中段,大家就知道是为什么了。这画当中居然有一只下山虎。下山虎很是常见,但是这个画风不常见。那是一个脑袋比身子大,嘴占了一半脸,生着极不协调的四条圆圆小短腿的老虎。嘴边还延伸出来一个对话框,写着一个大大的“嗷呜”。
看着这画的三个人都傻了。说这个是文物谁信呢?
孙老师暂且放下了手里的工具,纠结地瞧了半晌,挤出一句话来:“你们怎么看?”
听到了动静的那个姑娘凑了过来,看了一眼,端着笔傻在了原地。也愣了一会儿,才开口讲:“手冢治虫的地位受到了挑战呐。”
周贤苦笑着紧跟了一句:“我丰子恺觉得你就是在难为我。”
“行了行了,别闹了。”孙老师哭笑不得,继续干活,“这幅画的作者,上面写着,是平南王周江远当时出家的道观的观主,叫做岑秋风,而这个老虎,你看这行小字,应该就是周江远本人添上去的。也正是因为这只老虎,魏康才写了题跋,这幅画才被命名为《嗷呜山水卷》。要不然那个‘攀溪下山闻虎啸,私窥於菟爱煞人’没法解释么。”
“师兄,师兄……”那姑娘叫周贤。
周贤回过头去:“什么事?”
那姑娘却是还在叫:“师兄……师兄……”
再细听不是那姑娘的声音,而是个男声,师兄,师兄。
强睁开眼睛,周贤就瞧见了李桐光的那张大脸。
李桐光拍了拍周贤的肩膀:“起来洗漱,该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