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贤现在真气全都闭锁在丹田之中,施展不出任何神通,只能是任人宰割。好在这和尚,或者说这和尚背后的势力应当是有求于他,暂时还不会拿他怎么样。非但如此,还得好生招待着。
在白莲寺这两天,周贤倒没受什么罪。想吃什么吩咐一声,悟性和尚自然会给他安排。饮食都由小和尚安觉送过来,要方便房间里有恭桶。觉得烦了闷了想看书,知会一声也有人去找。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许他出这间屋子。
酥皮肉、东坡肉、炝拌穿心莲、春阳蛋卷、开水白菜,五道菜,有荤有素。汤是鱼糜汤,鲜香润滑。酒是陈酿黄酒,煮的姜片兑饮。
周贤慢条斯理地吃,安觉在一边咽口水。
周贤觉得好笑,招呼着安觉过来:“小沙弥,馋了?来,吃两口。”一边说着话,他还夹起一块东坡肉,递到安觉的鼻子底下,来回地晃。
人是杂食性动物,花了几十万年的时间进化到食物链最顶端,可不是为了吃草的?那些个高僧大德是因为信仰,断绝了自己的欲望,自然能够抵御诱惑。但是安觉呢?他不过是一个出家没多久,还时不时提起自己俗家名字的小沙弥。
面对周贤这般引诱,安觉紧闭了双眼,倒退两步,双手合十口宣佛号:“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佛!安觉已经出家了,是方外之人,不能饮酒,不能食肉。否则就是违反戒律,死后要下地狱的。”
“人死如灯灭,要是有地狱,人心既地狱。”周贤冷笑一声,把肉塞进嘴里,“安觉,你这样是修不出任何结果的。曼说是阿罗汉果位,你连个屁都证不到。”
安觉仍旧是闭着眼睛连连摇头:“施主错了。并持戒律证不到果位,违背戒律方能证得果位,岂不是乱了佛理?”
周贤忽悠个小孩子还不简单?他长叹一声:“朽木不可雕也!什么叫佛理?佛,就是造化,就是道,存乎一心。就好比佛印法师当初对东坡居士说的:心有佛陀,见世间万物皆佛陀。佛印法师就是个煮肉的高手啊。我觉得他这样的人物,比你更有可能成佛。”
“谁……谁?谁是佛印法师?”安觉迷迷糊糊地问。
周贤没直接回答:“你知道苏轼吗?苏东坡?”
“没听说过。”安觉摇了摇头。
周贤一拍脑门:“你不会不认识字吧?”
安觉点点头。
唉,那更好了。周贤笑了:“那我换个说法,你可曾知道,有一个说法叫做‘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安觉吓坏了:“这是大不敬啊!”
周贤说得这个话不完整,它后面还有两句,叫做“世人若学我,如同堕魔道”。好些人觉得这两句话出自于济公,也就是降龙罗汉之口,实际上还有一个说法,说这话时从破山这儿传出来的。就是写《楞严经》的破山禅师。
这只是个传说。
传说张献忠攻打渝城——也就是成都府的时候,在城外的寺庙中驻扎,相当于把寺庙当成了自己的指挥所。他对自己的部下许下了破城之后可肆意烧杀抢掠的承诺。破山禅师当即劝阻,却被张献忠反将一军。张献忠说除非破山禅师肯喝酒吃肉,否则必然屠城,如果破山禅师当着他的面喝酒吃肉,他保证城内百姓平安。
在大乘佛教当中,酒肉是大禁忌。出家人吃肉喝酒,不但是半生的功德前功尽弃,此后还要经历十八层地狱苦难,最后永堕无间。这在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听起来可能很荒唐,但是对于出家人来说,尤其是对于破山禅师这样的高僧大德来说,这就是事实。让他饮酒食肉,比要他死都痛苦。
可未曾想,张献忠前脚刚落话音,破山禅师立刻捧起炙豚大啖,端起壶来豪饮,一边吃喝一边留下了这样的话:“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学我,如同堕魔道。”
张献忠被破山禅师这大无畏的精神给震撼了,果真没有屠城,保下了渝城百姓平安。
周贤觉得,自己在成都府外的山寺里,不玩一下这个哏,怪没意思的。哪怕这是上辈子明朝的哏,这儿没人听得懂,他也想玩。
“你糊涂。”周贤把酒斟杯,往前一递,“学法求道,不在于你念了多少佛经,明白多少高深的道理,而是在于你心中有佛。只要心中有佛,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只有那些个心里没有佛的,才需要这些个条条框框来约束自己,心中有佛的大可随性而为。喝了它,无挂碍无恐怖。”
“不行,不行,不行!”安觉还是连连摆手,“这,我……方丈知道了该打我了。”
“你就说是我让你喝的,你看他打也不打?”周贤一笑,“酒是什么啊?‘土生木酿水中火,金樽玉液小乾坤’,这里头有五行大道,喝了你就悟了。”
“安觉才出家没多久,对于佛理一窍不通,您口中所讲皆是成佛大道,对于他太过深奥。这酒,还是不饮了吧。”老和尚悟性推门而入,来在了周贤桌旁,撩袍跪倒,磕了个头。
“免礼。”周贤酒杯放在桌的远端,“小沙弥不喝,那就老和尚陪我喝好了。”
悟性施施然起身,笑得如春风拂面:“哈哈哈,蒙您抬爱,这酒我喝。”
在安觉震惊的目光当中,悟性端起酒杯,凑在唇边一饮而尽。末了还朝着周贤一躬身,展示了一下空掉的杯子。
“和尚请坐。”周贤一伸手。
“谢赐坐。”悟性坐到了周贤对面,转回头来冲安觉一努嘴。安觉十分自觉地退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
“你这个老和尚什么毛病?”周贤嘴跟刀子似的,一点情面也不讲,“是在哪一本佛经上学的,于门外鬼祟偷听呢?”
“本是来向王爷问安,到门前闻得佛偈语,不由得灵台摇动,想得痴了,多待了片刻。”悟性没事儿人一样好生解释,“王爷不愧是有大智慧的人,好一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得此一言,于贫僧来讲,不亚似醍醐灌顶,当头棒喝。”
“哦……”周贤另拾了个茶盅权当酒杯来用,斟满了自饮,“照这般说来,你这么一把年纪,还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根本就没看几本佛经,也不懂什么佛法。”
老和尚垂首,双手合十口宣佛号:“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佛!贫僧痴愚,学法一世仍旧是不得领悟,自然比不得王驾千岁,有大智慧。”
周贤苦笑一声:“你觉得,什么是佛?”
悟性张口就答:“佛是佛陀,是尊号,是无上果位,是释迦牟尼以及一切圆满者,醒三觉者,光耀世人者,三千世界布法者,是一切有情众生的点化者。”
“所以你觉得,佛是个个体,至少是一群可以被指代的什么什么‘者’?”周贤笑了一声,“你说的没错。但在我看来,佛不是谁,也不是专指哪一个个体,有情众生就是佛。”
悟性问道:“何解?”
“人身无垢玲珑塔,极乐世界神在修;佛在灵山路途远,灵柩就是我心头。”周贤点了点心口,“明白了吗?”
“王驾千岁,大慈悲!”悟性和尚起身,深深一拜,“贫僧受教。只是……”
周贤眼角一挑:“还有什么问题?”
“只是,王爷您乃是帝隐观出家的僧人,为什么,对于佛理有这么多感悟呢?”悟性问了,还不忘解释一句,“倒不是怀疑王爷您的修行,只是困惑。”
“可能是因为,我想不通吧。”周贤苦笑着说。
悟性又坐了回来:“坐而论佛,当然要讲疑惑。贫僧痴愚,未必能解王爷疑惑,可若是说出来,就通达了呢?”
“对啊,我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周贤一拍桌子,“老子他奶奶的就是想不明白,你们这些一口一个‘罪过罪过’‘慈悲慈悲’的秃驴,把老子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庙里来是要干什么!哪个佛教你们做下这种勾当的?我还有约要赴,没有闲心跟你们熬鹰。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大不了弄死我,我又不是没死过。”
说话间,周贤把手里的茶盅狠狠照着悟性的脑袋上砸了过去。周贤虽然真气被封了,但是他的身体可还是炼神返虚境修士的体格,这一下含恨而***圆了砍在悟性的头顶上,正把他那八个戒点香疤一上一下分作两扇,一边四个。头皮翻开来,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周贤这回是真的确认了,悟性和尚不过是个普通的和尚,而非修士。
悟性吃着一痛,惊呼一声跌坐在地。死死咬着牙,好半天才缓过来。他年纪已经不小了,若是周贤的力气再大几分,他就得去西天极乐了。
当然了,要周贤来说,他只配下地狱。
等他再抬起头来,周贤没事人一样,心平气和,慢条斯理地吃喝着,好似老和尚血葫芦一样的脑袋,跟他没关系似的。
“还请王驾千岁,稍安勿躁。”悟性喘着粗气,应声道,“明日下晌,王驾千岁自然知晓,我们委屈您,是为何事。此事关系天下苍生,还请王驾千岁,稍作忍耐。”
说完,他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推了门出去,没再多吐一个字。
周贤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实际上口里的酥皮肉连着的脆骨,都被他后槽牙碾成末儿了——明日?不能等到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