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岑秋风见周贤这副样子,轻笑一声,“咱们是炼气士,是出家人,静心养气。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你现在这副样子,分明就是火候未到,还是得练。说吧,找我什么事?”
周贤想了想,手一挥,门窗接连紧闭。啪啪啪几声,又急又响。紧接着,周贤从袖中掏出几张符纸,甩落在了书房的四角,一道隔音的法阵就算是布置下来了。
岑秋风微抬了一下眼皮:“这是何意?”
“两件事,有关于周穆宣。”周贤扯过凳子来,坐到了岑秋风对面,劈手夺过了岑秋风的笔,撩在了一旁。
“永沿皇帝,我的小师弟。”岑秋风笑了一笑,“你火气很大啊。”
“头一件,得警告一下那些服侍过周穆宣的外门弟子,管严他们的嘴。”周贤沉声道,“您得吩咐下去,不是什么话都能往外说的。得再立一条规矩,不但在那儿不能说话,出来了也不能再说那院子里的事情。我怕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也对咱们青要山不利。”
“哦,我本以为他们自会明白,想来你是听到了些什么。”岑秋风微微点头,“这事情说小,芝麻绿豆大点儿。说大,有如黄河决堤。你提醒的及时,该当如此,要打也要罚。子曰‘不教化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此前的,警告一番也就算了。”
“如此甚好,师公考虑得周全。”周贤长长呼出一口气,“头一件事儿算是了了。”
岑秋风手抚长髯:“那你说说第二件事。”
周贤咬了咬牙,侧过头去沉吟半晌,一顿足,转回头来:“我想请师公您给我详细解释一下,当初您口中所言的那一件塌天大祸。”
说话间,周贤把一张纸拍在了桌上。那上面画着一个怪鸟的模样,纹路很是稀奇。有点走形,但能看出个大致。与当初姬容海拿过来的那支簪子,有八分相似。
岑秋风拿起那张纸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他指尖一撮,一道火光骤然腾起,把这张纸烧得一干二净。
“你知道啦?”岑秋风忽然笑着问。
周贤怒目圆睁:“师公,敢问当今在咱们帝隐观出家的永沿皇帝,究竟是不是周穆宣?”
岑秋风没直接回答:“贤儿,你是以我徒孙的身份来问我,还是以平南王千岁的身份来问我?”
周贤轻叹一声,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师公,我是以周穆敬之子的身份来问您。”
严格来说,周贤不是周江远。但是他当初答应了,他答应了周江远,他周贤与他是同一个人。这既然认承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这件事只要周贤不说,没人知道,但是周贤自己知道,他必须得履行这个承诺。
“幼清的孩子啊……哈哈哈哈……”岑秋风笑得更开心了,“幼清他有个好孩子啊。你坐下说话。”
周贤想了想,做了个深呼吸,又坐了回来。
“我用我项上人头担保,如今在咱们帝隐观出家的永沿皇帝,确是周穆宣无疑。”岑秋风伸手朝着那个别院的方向一指,“就是那个草菅人命、恶贯满盈的前任皇帝。当初在京城化名黄琦,与你和桐光结识的那个周穆宣。”
“东昌府,到北京多远呢?”周贤面色很不好看,“这样的簪子,我不敢说整个儿大林朝找不出来第二个,但是这个图样确实是足够稀罕了。那么同样被人烙在大腿根儿上的可能性,当说是微乎其微。
您的意思是说,这永沿皇帝周穆宣,是莫樱桃的儿子。”
“不错,正是如此。”岑秋风应了一声,“我原本也说不准,直到我看见桐光寄给你的那封信里,夹着的图样,我才想明白,周穆宣的真实出身。”
“嘶——”周贤倒吸了一口凉气,“好一出狸猫换太子。或者说,这周穆宣并不是永沿皇太后——也就是当初的德嫔的儿子,但仍然是成治皇帝的儿子。那可就有意思了。当时成治皇帝年纪不小了吧?这么大年岁微服私访到齐鲁东昌府去,还去嫖了个暗门子,留下了龙种……”
“你不用这么阴阳怪气。”岑秋风笑了一声,“你是怎么想的,你就怎么说。”
周贤向前倾了身子,把手肘拄在了桌案上:“在我想来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儿。既然您说如今这个永沿皇帝,不是李代桃僵来的替死鬼,那么德嫔的儿子,当初应该是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德嫔根本就没有怀孕,毕竟成治皇帝他都那个岁数了。”
“你继续说。”岑秋风看周贤刻意停顿了一下,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那我继续说。”周贤重重一点头,“无论当时的德嫔是真的没有怀孕,还是她的孩子刚生下没多久就死了——这件事算是我们家的传统吧?我好几个叔叔大爷都是早夭的——嗯,正赶上成治皇帝身染重病,眼瞧着就要驾鹤西去,魏康起了心思,和德嫔勾结,特意大老远买了个孩子回来,就当是成治皇帝的儿子养了。这个孩子就是周穆宣。
而为什么,师公你会知道,周穆宣的大腿根上有这么一道印记呢?你儿岑旭是三朝老臣,你与魏康是忘年之交,你又知道这件事。那么能不能说,这个孩子,曾经由你手。那么后来魏康篡权掌政,乃至于杀平南王全家老小……”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岑秋风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声音很轻,但是足以打断周贤。
周贤又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闭目,坐直了身子,双手放在了膝盖上:“正因为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所以我刚才才空了那么一会儿,希望您说。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是以周江远的身份来问您。”
“还行,知道称我为‘您’。”岑秋风又笑了,“要不然我怎么说幼清有个好孩子呢?甭管是哪个孩子了。”
周贤知道岑秋风在说什么:“就一个。我是周贤不假,我是周江远也没错。”
“那好,那就没考虑过另外一个可能吗?”岑秋风站起身来,绕到了周贤的身后,轻轻拍了拍周贤的肩膀,“这些事,都是我无意之间串联起来的。在你杀魏康之前,我们俩见最后一面的时候,我才从他的口中得知了全部的真相。”
周贤微微点头:“愿闻其详。”
岑秋风架着拂尘,在房中一边踱步一边讲:“你先前也说过,德嫔受孕的时候,成治皇帝,也就是你爷爷,年事已高。你也应当知道,人越老,越不适合生孩子。德嫔确实是怀孕了,只不过这胎儿在快要足月的时候,已然是个死胎了。负责为德嫔诊病的太医被德嫔重金收买,而恰巧……”
“您莫不是要说,”周贤趁着岑秋风沉吟的时候接了话头,“恰巧这个太医是魏康的人。”
“对!无论如何这个孩子都要保下来,而且必须是个男孩。既然死了,那就找一个。于是魏康找到了莫樱桃的这个孩子,送到京城的时候,孩子还没满月。”岑秋风一甩拂尘,又踱了回来,“当时我已经在京城了。谁都知道成治皇帝撑不过这一关了,随时都有可能龙驭宾天——你刚才驾鹤西去那个词用的不对——我作为全天下最有名望的法师,咱们青要山又跟朝廷有这样一重关系,我自然要被请到京城,准备随时举行法会。
孩子到了,德嫔也就生产了。然而太医和德嫔则对外声称孩子生有些小疾,需精心调养,不能见人。所以除了德嫔,奶妈和两位太医之外,没人在头一个月见过周穆宣。当时的成治皇帝,也只能是躺在床上赐了个名。
到满月的时候,德嫔特意把我请去做了法会给小皇子祈福,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头一次见到周穆宣。也是在抓周的时候,才注意到这孩子的腿上有一块疤。我当时只以为这块疤和太医所说的小疾有关系,多半是附肢肉肿,所以不能见人。没想到啊没想到……
没想到时隔二十多年,我的徒孙李桐光居然卷到了这件事里。信中的图样与永沿皇帝腿上的疤痕如出一辙。而后我又听你说了姬容海在菩提三教寺的遭遇,就想明白了其中一些关节。所以才说要惹下塌天大祸,要你们远离这件事,甚至毁掉簪子。
再后来到京城劫法场救你的时候,我就心中疑问问过了魏康。魏康是将死之人,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我才是知道了当年那些细节。
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周贤也站起身,绕到了岑秋风的面前:“诚如师公所言,这是最好的答案了。”
岑秋风微微点头:“那你是信我的说法,还是信你的想法?”
“我没得选,我只能信您的说法。”周贤苦笑一声,“我不是个聪明人,在这种事上,十个我凑出来也比不上魏康。所以我只能信您给我的说法,如果不信,麻烦才多。”
“你相信就好。”岑秋风点点头,“我没有证据能证明,我说的一定就是实情,你也没法证明你的猜想是对是错。这个时候,你就别聪明了。你只需要知道,你师父对你如同亲生骨肉,我待你若血脉至亲,也单不是因为,你是周江远。”
周贤点点头:“好,那我没事了。孙儿,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