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街示众这种事,就是为了侮辱囚犯而存在的。小到通奸合媾,大到谋朝篡位,各种罪行都可能有这么一样。很多人都想象不到,即便到了新社会八几年的时候有些地方还会召开秋审大会,一如当初批斗一般的对待囚犯。
游街可不像戏台上或者说书人口中那般从容豪迈,还能讨一碗酒,一点酱肉,唱两句四郎探母。这种豪杰少之又少,凤毛麟角一般。
周江远虽然已经是阶下之囚将死之人,好歹也是凤子龙孙,不必受这等屈辱。
周贤本来还想着游街的时候唱两句,给后世留下点未解之谜以及一段佳话,想在想来是不成了。从大宗正院出来不过一里地,就到了西四牌楼门口。
大林朝自打这个北京城建成以来,除了朝堂上皇帝亲旨说马上推出五门斩首的以外,所有在京的死刑犯都在这儿执刑。有一方四尺多高的台子,是用花岗岩垒成,四角都用生铁铸着凶兽,用以镇压死人的煞气。
这台子上的石头都被血沁得没有原色儿了,透着一点朱砂色的黑,瞧着就那么瘆人。
台子北边用木头搭起了长棚,分上下两层,上层比这高台还高出三寸。左右两边分立文武官员,几个太监宫娥陪侍一旁。正当中放着一把交椅,这是给圣上准备的。如今皇帝还没到,这位置空着。
交椅前放着一张书案,案上有毛笔朱砂,名笺令牌。
今日这里是好热闹。现在不过是巳时二刻,来看热闹的在兵丁划出来的这道线以外,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从上头往下看,乌泱泱全是脑袋,一直排到街角看不着的地方。
按说站那么远,甭管个高个矮,这边的情形都瞧不见了。可那些人还是愿意守着,就为了以后跟人聊天,能说一句“我瞧见过杀世子爷”。
大宗正院到西四牌楼这条道,已经被清空了,根本不许闲人靠近。押解的车马辚镫,铜锣一响,人群“轰”一下子丫丫叉叉闹起来了。
“过来了哎!”“长什么模样?”“瞧不见呢。”“搭把手,搭把手,我往高处站一站……”
慢慢悠悠,这车到了刑台侧面。千户下马来,没开囚车的锁,朝着周贤一躬身:“还请世子爷稍待。”
周贤咧嘴一笑:“哈哈哈,不妨事。这种事儿晚一会儿早一会儿又能有什么?你自做你的安排,放我在这里消闲便可。你要是着急,你可以先来。”
周贤这张破嘴,放在平时都得罪人,这都要死了,那还不敞开了说?这千户知道不能跟周贤多计较,也没回话。只见得他一甩袍角,大步流星到长棚下,朝着里边喊:“犯人已经带到。还请传法刀!”
棚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扯着变声期特有的喑哑的嗓子高声道:“传法刀——”
虽然声有些喑哑,动静可是不小。他这一嗓子出来,那些围观的人都安静了。
有明白的还跟身边的人低声解释:“这是刽子手千大爷的徒弟,学杀人的徒弟。”
被尊称为千大爷这位,听得这一声喊,从棚子里一挑帘出来了。这人生得挑眉深目,塌鼻阔口,五大三粗,将近七尺高。黑衣黑裤黑鞋,上衣单薄仅有一层,不过是一个小褂,袒胸露乳,还露着两条胳膊。能瞧见他是练出了一身的腱子肉,胳膊上四楞起筋线,血管根根分明。
他怀中道抱着一口厚背弯刃钢刀,约莫有三尺来长,太阳光下亮煌煌夺人耳目,明闪闪叫人胆寒。
这口刀不简单,虽然不是什么法器,却也日夜受香火供奉。自然是不能供奉在家里,而是供奉在顺天府大堂后獬豸像的下面。给獬豸上香的同时,也就是给这口法刀上香了。用的时候三拜九叩请出来,念叨念叨不是他要杀人,而是法要杀人。
刽子手千大爷上前几步没言语,朝着小徒弟使了个眼神儿。小徒弟跪在地上堆了一撮黄土,取出三根线香点着了,插在了土堆上。刽子手一扬法刀,铮一声,一道寒芒闪过,刀就插在了地里,再这三炷香的后头。
向后退了两步,千大爷跪倒在地,冲着法刀磕了三个响头。什么是响头?不是磕得响,而是额头触地了,就叫做响头。这三个头是再跟这把刀念叨念叨,杀人不是我的本意,而是法不容情。
磕过了头站起身,抹去额上浮土。千大爷从侧面登上刑台,他那个小徒弟捧着刀跟在他的身后。
到刑台上,小徒弟背过身把刀递给师父。师傅接过刀来,在刑台边蹲下身子,马上就有差人递给他一壶烈酒。
这千大爷含了一口酒在嘴里,“噗”这么一吐,把酒喷在了刀上。这是涤去方才沾染的泥土。待到真正行刑的时候,还得再喷一口。不是为了杀菌,毕竟人都死了,就是把刀泡到酒里消毒也没有意义。而是喷上这一口酒之后再砍头,血不会沾上太多,收拾起来方便。
到这个时候,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千大爷领着小徒弟朝着棚子跪下来,高声道:“恭迎陛下监斩!”
往常没有这个环节。寻常监斩的时候,监斩官先坐在旁边,等着囚犯过来。但是皇帝不一样,这天下没有谁需要让皇帝等。是故等囚车拉过来了,刽子手准备妥当了,这才叩请圣上前来监斩。
刽子手话音这么一落,鲁小胖的声音就从棚子里面传了出来:“皇上驾到!”
眼瞧着周穆宣是从棚子的下层走到了上层,分明早就在这儿了。皇上一露面,百姓们接二连三跪倒,山呼万岁。
周穆宣手虚抬一下:“平身。”
这两个字吐出来,谁都能听得他声音当中的悲切。周贤在囚车中连连鼓掌,心说有这个演技当什么皇帝?去唱戏能名扬四海。
周穆宣颓然地坐在交椅上,向着鲁中官微微倾了一下身子:“把我侄儿带上来,我要与他说说话。”
鲁小胖应了一声,转回来高声道:“带平南王世子上前回话。”
这个时候,才是由顺天府的人上前来,打开了囚车的门锁。天灵卫押解周贤的这些人没有囚车的钥匙,只能关不能放。这回也没人押着了,两个兵丁在前引路,领着周贤到刑台上。
周贤路过那刽子手身边的时候,还微笑着冲着刽子手点了点头。那眼神看得刽子手心里头直发毛。
这刽子手这辈子砍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各种各样的人见得多了。有泣不成声的,有嘶嚎挣扎的,有悔不当初的,有破口大骂的,有吓到晕厥的,有面如死灰的。偏偏就没有这么温文尔雅,从容淡定的。
转念一想,对了。人家是凤子龙孙,贵胄皇亲,这气度就与寻常人不一样。
在刑台上望着几尺外的周穆宣,周贤也没有下拜,而是笑了笑:“周穆宣,你要跟我说什么现在就可以说了。”
这可是吓坏了不少人,哪有直呼圣上名讳的呀?这真是要死了什么都不怕了。
“江远……你我叔侄一场。”周穆宣也没责怪周贤,而是轻叹一声,“虽说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好歹是血脉相亲。血终究浓于水。我记事起,就未曾见过我的父皇,我皇兄被捕之前,也没有见过我的穆敬皇兄。我瞧见你的头一眼,就打心底里觉得亲切,与我当初见到穆敬皇兄的感觉是一样的。而今要你死,不是朕的意思。”
周贤嗤笑一声:“不是你的意思,还能是谁的意思?这么演戏好玩吗?”
离得近的人能听清周贤在说什么,可也就仅仅局限在刑台附近。远处那些百姓只能听见周穆宣的声音,听不到周贤的声音。周穆宣的领口挂着法器,能把他的声音传出老远,可却传不出周贤的声音。
“江远,这是我亏欠你们父子的。虽然我皇兄离去之时,我才不过十岁稚龄,可我也是眼睁睁瞧着他走的。”周穆宣又是一声长叹,“那一年,穆敬皇兄他全家上下,都在此遇难,只有你逃出生天。你若是不和我遇上,没有参加弘武大会而被忠……唉!名里该然,我周家当有此劫难呐!”
周贤都已经不想说话了,揣着手斜眼瞧着周穆宣,冷笑着。
周穆宣点点头:“你埋怨我,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是到如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圣旨已下,上面盖着我的印呢,即便我身为一国之君,这个时候也没法收回成命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呵呵呵呵……”周贤仍旧是冷笑,“那陛下是谁的孝子贤孙呢?再者说,君无道,臣投深山;父有过,子当逃家。我缘何宁死不从?盖因你是个无道的昏君。”
“你还是不肯原谅朕……”周穆宣根本不管周贤说什么,他把自己设计好的台词说完就可以了,“事到如今……唉……江远,你还有什么遗愿吗?你的身后事,我一定为你料理妥当,你讲出来,我定然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