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讲婆娑世界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其余暂且不论,在周贤看来,“求不得”最为有趣。求不得是苦,求之有果便不是苦了吗?
周贤素来是个喜欢幻想的人,上一世童稚时便已如此。可惜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霍格沃茨,也不存在新东京市——但周贤是不愿意承认的。这些东西不必真的存在,活在他心里就很好。
只要他坚信十一岁那年的猫头鹰迷了路,霍格沃茨就永远掩藏在那一片雾霭之中,湖里的大鱿鱼还会对他挥手。直到他穿越前,在英国等待拍卖会开始的那段时间里,有一次在等电梯的时候,眼见着四下无人,他还在电梯到达的时候,用雨伞虚点着电梯门,喊了一句“Alohomora”。
说实话,那感觉真赞。
这就让周贤又回想起他的一个师妹来。那姑娘也是同他一样的人,心怀着对幻想世界的美好向往,又是那么有缘份,被同一个导师收在门下读研究生。她就曾对周贤说过:不懂得幻想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可怜,太功利的现实已经磨光了他们的想象力。我们之所以还要去构建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正是因为我们不愿意彻底被现实压垮。
真让人动容啊,那纯粹的美好。
然而真的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应该算是求有所得了,周贤却并没有特别开心。前一世同这一世的割裂扔在折磨着他。他已经试着很友好地和这个世界相处了。
他承认了自己周江远的身份,真心实意接纳了对他好的人,也完全将自己作为了青要山的一份子。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去讲前世的故事,是因为他害怕哪天早上一睁开眼睛,才猛然发现自己对于前世的那些人,事物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
事实上……确实已经模糊了。记忆是个不靠谱的东西,所有人都会对记忆进行加工。周贤的理智告诉他,这一切的回忆,包括他父母亲朋的相貌,都是他美化加工的产物。但是他不愿意醒,就这样也挺好。
“你说,周师兄是不是傻了。”孔湄扯着余生的袖子,轻声问。
余生抬起笔,往周贤的看了一眼。只见周贤端着一本《菩提树颂序》,眼睛望着远处出神。他缓缓摇了摇头,又把眼光放回到纸面上:“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要是晚饭前抄不完这篇书,今天晚上就没得故事听了。”
孔湄朝着余生一呲小虎牙,想了想,我还是把笔端起来,老老实实抄书。
周贤自然是听见了这两个孩子的言语,但他不去理会。待到来年孔湄和余生都拜了师,也就不必由他带孩子了。他又不觉得讨厌,便是由他们说去吧。住在三清殿这边,不比住在远离主峰的宅院,这两个小家伙情愿每天攀山路过来缠着他,那是真的愿意和他亲近,他又何苦往外推呢?
轻笑一声,周贤把这本佛经放下,正要起身去看看这两个孩子写的怎么样了,就听得外面有人敲门:“周师兄在吗?”
“在,请进。”周贤迎到门前,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外门弟子,前年在三清殿专门照顾岑秋风起居的孩子,名叫白果。周贤对他笑了笑:“白师弟,可是师公唤我?”
“不是。”白果摇摇头,伸手递过来几封信,“我是专门来给你送信的,据说开封的驿站出了点问题,有些信件积压了,凑一块儿都给你送来了。”
周贤点头谢过,又抓了一把椰子糖给白果,送出门外转回来,这才是展开来看。有陆清霜的,有周玉嫃的,有方长辉的,自然也少不得李桐光的。周贤把别的先放在一边,先把压在最下面李桐光这一封拿出来,刚要拆开,却是见两个小脑袋凑了过来。
这俩小娃娃字识的差不多了,只要不是特别生僻的字,都能读写。看了信上的名字,孔湄笑了:“这是桐光师兄的信,可曾提到我了?周师兄你给我念念。”
对于李桐光,余生的印象也挺深。两位恩公之一,他岂能是不记得?也想开口。转念一想,他回到青要山之后,除了在李桐光大婚那一日酒席宴前道了贺,都没跟李桐光说过话,便是又把话咽了回去。
周贤随手把信拍在桌上,冲着孔湄一瞪眼睛:“知不知道什么叫个人隐私?这是桐光写给我的信,不是写给你的信。如果是信中提到你了,让我给你带个好或是如何,我自然会对你讲,可是我读信的时候你不能在这看着。更何况桐光既然给我写了信,那一定也给你爹娘写了信。若是真有问候你的话,也当是在那一封信里才对。”
孔湄一矜鼻子,松开手转到一边:“谁稀罕!你就是要给我念我还不听呢!”
余生是孔湄的小跟屁虫,见孔湄生了气,也不在周贤身边靠着,转回去要跟孔湄说话。想了想还是没张开嘴,提起笔来继续抄书。
李桐光这封信写了不少,多是汇报了一些近况。还问周贤,山上的枣和院里的葡萄熟了没有。又问到周贤突破到炼神返虚之后,花了多久才学会腾空之术,用了多长时间才能融会御剑飞行之法,并显摆了自己前后花了不过一月时间,有点儿要和周贤比较一下的意思。
说起来到秋头了,树叶开始参差变色,葡萄早就摘干净了,枣也熟透了。方丹还用糖腌了一些枣,待到回信时,就封一盒叫一并寄过去吧。
虽是家常里短,读来却特别暖心。挑过这第五页,看样子话都已经说尽了,下面却还有纸。周贤有些疑惑,端详起来,却是姬容海在菩提三教寺所见所闻的事情。
周贤读完之后,也只能是叹一声可怜,却也对于找这个莫樱桃的孩儿,无处着手。当真要把这件事告诉戒律门所有的弟子,要他们逢人便问吗?只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要戒律门愿意帮这个忙的师兄弟自去问,他也无法强求。
信的最末尾,还附了一张图,这图上画着那支簪子。确实不似是中原的东西,或说,有点汉胡结合的风貌。这样的图样比较罕见,又是只鸟的形状,要是在什么显眼的地方,找起来怕是不难。落在大腿根上……这没处说理去。
“贤儿,可还在吗?”又有人来叩门。周贤连忙起身,打开门来,拱手行礼:“师公,您要寻我,使唤个人来喊一声就行,何必您亲自前来呢。”
“哈哈哈,我这是处理完了观内的俗物,得一时空闲走动走动。”岑秋风抚须而笑,“哦,这两个小娃娃又来纠缠你了?”
孔湄上前行了一礼,甜甜叫了声师公,而后就往岑秋风的身上攀,还伸手去扯他的胡子。余生则是有些惶恐,一躬到地,喊道:“余生见过观主大人。”
“唉,观主就是观主,何必加那个‘大人’。”岑秋风笑呵呵扶起余生,“都坐都坐,自在一点,我又不是吃人的饿虎,何至于把你吓成这样?”
岑秋风对小孩子向来是和蔼的,许是见岑秋风这般慈祥亲切,余生稍微缓过来一些,坐下之后挠着头傻笑。
周贤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师公,自己搬了个杌凳坐在侧面。岑秋风搭眼一瞧,笑了:“这是桐光那小子来的信?我来看看。”
孔湄这小丫头还记恨着周贤的那番话呢,得着机会,自然要在岑秋风面前告状。伸出小手,“啪”一下把这几张信纸按住,仰着头说:“师公,你这叫不尊重周师兄的个人隐私!这信是桐光师兄写给周师兄的,他不叫你看你就不能看,你也不能自己要求着要看。”
岑秋风听闻此言,作恍然大悟状:“啊……此言有理。小湄,谢谢你给师公上了这么一课。贤儿啊,不好意思,是师公我唐突了。”
周贤忍着笑:“哎呀,不敢不敢……”
孔湄这丫头本想着能引得岑秋风不喜,转而她再说这话是周贤说的,再要岑秋风去责备周贤。没想到岑秋风一下子就看破了她这点小小的算计,还迎合着讲,她觉得又羞又恼,狠狠扯了一把岑秋风的胡子,转到一边抱着手生闷气。
周贤能忍住笑,余生没忍住。这使得孔湄更气恼了:“笑什么笑?再笑我咬你!”
不去管这两个孩子间嬉闹,周贤倒是把这信拿起来:“师公,您见多识广,有张图我想给您看看,是桐光随信寄回来的。我想跟您打听打听,见没见过类似的纹样,出处在什么地方。”
周贤刚要伸手把那张图递过去,岑秋风拦住了:“如果是官门里的事情,涉及到什么案子的话,你不便来问我。你掺和在里面,什么事都没有,我帮着他,那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周贤笑了笑,点点头说:“您放心,不是公事才来跟你讨教。是一点私事,我和我师弟,想帮朋友一点小忙。”
如此,岑秋风才是点点头,把这张图接了过来,轻轻展开。
这么一看不要紧,岑秋风眉头一挑,瞳仁紧缩。周贤只觉得天地间灵气凝固了那么一瞬,他自己体内的真气都有些不听话了。两个在一旁尚嬉笑的小辈都没正式开始修行,却也都有好根骨,能感觉到一股凉意直窜头顶心。霎时间收了声音,朝岑秋风望了过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贤有些慌了。试想岑秋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人家道心坚定,是当世高手中的高手,实打实的陆地神仙。
仅仅是看了一眼这张图,便能能让岑秋风心中起这么大的波动,乃至于都影响到这一方天地的灵气运转了,由此可见,这是特别严重的一件事。
一个莫樱桃的母亲留下的饰物,怎么会惹得岑秋风如此这般?周贤百思不得其解。要知道,那不过是个歌姬,是一个商贾之子的外宅,有什么稀奇?
岑秋风向这两个小辈挥了挥手:“孩子们,你们先出去,我和你们师兄有话要讲。”
这俩孩子也挺听话,老老实实出了门外,还知道把门带上。岑秋风随手在桌面上一点,一道禁音的法阵布置开来,仅把周贤和他两个人笼罩在其中。
岑秋风沉声道:“贤儿,这张图,或者说是这支簪子的事情,都有谁知道?”
周贤思虑片刻,缓缓开口:“这封信刚送回来,封得很结实。我师弟还在上面布置了一些我们师兄弟之间玩笑的阵法,不得其法强行破开会留下一点儿痕迹。所以,到目前为止,整个青要山,应该只有我和您知道。”
岑秋风点点头:“如此最好。他送来这张图所为何事?”
周贤把事情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讲了,引得岑秋风一声长叹:“贤儿,此事不要张扬。你立刻修书一封,警告桐光不要插手其中。如果你们那个朋友执意要找,劝诫之后远离此人。写好这封信以后,到芙蓉庄铁元镖号去,要他们的骑士换人换马不停信地,把消息交到李桐光手中。”
铁元镖号,这是一块金字招牌的老字号,是帝隐观置办的第一批产业之一,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可以说是青要山的长子。那里的镖头全都是青要山的炼气士。铁元镖号的分号遍布全国,要他们的骑士换人换马不停信,堪比八百里加急传密函。
周贤更想不明白了,开口要问:“师公,您这……”
“不要问。”岑秋风攥住这张纸,让它在自己的手里化成了飞灰,“多问多错,你知道的越少越好。这可能是杀身之祸,甚至对于青要山来说,都是塌天大祸。”
周贤被岑秋风这个态度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缓缓点头,转而道:“师公,在京城知道这件事的人恐怕不少了。姬容海且不说,绘这个簪子的画匠也免不了,那些与桐光关系亲近的同僚……”
“警告之后,若是不听,便是算了,可一定要把自己择干净!”岑秋风拍了拍周贤的肩膀,留下一点纸灰,“惹上这种脏东西,是甩不脱的。那画匠给一笔钱,让他远走他乡,姬容海乃是状元出身,什么事一点就透。那些同僚既然肯混官场,就有一定有相应的觉悟。”
“呼……”周贤长长呼出一口气,“塌天大祸……师公,我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