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周贤一个人吓了一跳,所有青要山的人,以及那些了解过帝隐观神通的修士,此一刻,全都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场上庞仲的宝剑一分为八,每一柄其上都有雷霆大作,以八极的形制,插在地上。雷光相互勾连,在场中凝结出了一个法印,将卢俊昊困在了当中。
卢俊昊护体真气鼓荡,各式各样神通一股脑施展出来,打得这剑阵内灵气迸溢。庞仲站在剑阵外面一动不动,紧盯住了剑阵内的卢俊昊,手中剑诀变化,额上也有汗珠滚落下来。
御剑术·擎雷剑法·囚字诀!
在练气化神的境界,周贤就将这门返虚境的御剑术修出了六柄飞剑,足以被人称之为剑术的天才。好些人夸过周贤,说他是继承了孔诤言的衣钵。但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修士,在化神境修炼出了八柄飞剑,这就不是天才与否的问题了。该是问他为什么还压制着境界,不突破到炼神返虚。
天下有一个郭子衿还不够,非得是再出一个这样的惊世奇才吗?
八柄飞剑,这是擎雷剑法的底子,所有擎雷剑法的强悍神通,都得有八柄以上的飞剑,才能施展。要知道,这本应是到返虚境再开始修炼的神通。
若是想以剑入道,突破到炼神返虚境界,周贤觉得,自己在擎雷剑法的领悟上只需要再向前迈一步,修出八柄飞剑,就有把握突破。
但是庞仲修炼的是与他一样的神通,却是压制着自身的境界,不往前迈这一步,对自己可当真是太自负了。
突破的契机可遇而不可求,到一定关窍的时候,摸到一点看似虚无缥缈的线索也是好的,很可能这一次错过了,一辈子就找不到下一个机会了。陈文言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一十三岁的返虚境,名震天下。就因为一时贪功,太过自负,断绝根基自毁前程,这一辈子都没有炼虚合道的希望了。
可以想象,庞仲放弃了通过擎雷剑法领悟到返虚境玄妙的机会,修出了八柄飞剑却不突破,是为了厚积薄发,攀登更高的层次。
毕竟同境界之内,即使都是刚刚突破,那也是有强有弱的。那些个资质不足以支撑他提前修炼返虚境神通的,突破到返虚境之后,和那些在化神境就接触返虚境神通的,几乎不在一个层面上。
换句话说,若是在化神境的时候,资质不足以支撑这个炼气士修行返虚境神通,以后即使突破到返虚境,这辈子很可能也就到此为止了。再想要往前一步,难如登天。
当然了,也不是说在化神境修炼过返虚境神通,就能奔着炼虚合道去,只是说机会不那么渺茫。要不然当今天下炼虚合道境界的修士,当多出十数倍。
总而言之庞仲当真是惊艳了全场,不但是这份天才,这份自信也让人侧目。只是好些人的眼神都往青要山一众人这边瞥,想要瞧出点什么来,要是能看见帝隐观这些人气急败坏,那才是最好不过。
一处修行圣地的神通法门,可以说是仙山立足的基石,各家都有不传之秘。青要山号称天下第一仙山,以剑法扬名天下,青要山的神通在弘武大会上被一个散修施展出来,这相当于在打青要山的脸。一个连自家神通都保护不好的山门,有何颜面立足于江湖。
也有些人暗自为庞仲这个少年感到可惜,他现如今展现出来的天赋,实在是让人可心。如若他施展的不是青要山的神通,好些人都想要招揽他进入自己的门派了。他千不该万不该来参加弘武大会,帝隐观必然是要在此之后,找这个孩子讨要一个说法的。
擎雷剑法,到底是返虚境的神通,一番僵持之后,卢俊昊率先不支,被一道雷霆正中胸口,栽倒在剑阵当中。庞仲也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伸出手去,八柄飞剑合而为一,回归到他负着的剑鞘中。
“散修庞仲,胜。”公输兀仍然是恙死赖活的语调,那一只还算完好的眼睛上,却带了几分笑意,先是看了看墨家平生苑的人,再把目光转到了青要山这一众人的身上。
岑秋风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对这一切浑不关心一样。庞仲先是对公输兀施了一礼,又面向三面高台各行一礼。站在场中也没先下去,思量了好一会儿,撩袍跪倒,对着青要山一众人这个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场上好些人就议论,相互之间有关系亲近的就问是怎么回事儿。但是没有人来青要山这边打听。谁也不傻,不愿意触这个霉头。
紧随着公输兀主持下一场的考官是皇家供奉岑老,这是常随在皇帝身边的护卫。他跟公输兀交错而过的时候,庞仲也正好从擂台上下来。岑老微不可察一侧头,跟庞仲的眼神对上了。
庞仲傲气,那也是跟同辈人傲气。岑老这么看过来,庞仲立刻低下头去,双手抱拳微微躬身,还向右侧挪了一步,做足了礼数。
可就听得岑老冷哼一声,场中气机一凝,庞仲一口血喷出来,倒飞而出!
苏建义猛然起身,转瞬之间来到庞仲身边,伸手托住庞仲。此时庞仲面如金纸,两眼翻白,已然昏死过去。苏建义急忙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瓷瓶,从里头倒出了一枚指甲盖儿大小的丹丸,掰开庞仲的嘴,把丹药压在了他舌头下面。
到此时,苏建义才质问岑老:“你要做什么?”
岑老长呼出一口气,没搭理苏建义,单膝跪地拱手齐眉:“我主万岁……臣,罪该万死。”
不错,作为考官在弘武大会上刻意出手伤人,把一个与会的后辈伤成这样,他丢的是天家的脸面和威信。这绝不能说是个人行为,别人会以为,这是天家授意。此一时请罪不算,皇帝还得给拿出一个处罚的章程来,才能使人信服。
周穆宣斜靠在交椅上,凝眉沉声:“岑老您乃是三朝元老,向来谨慎本分,兢兢业业。今日缘何此为?”
“臣……”岑老沉吟片刻,“臣,罪该万死。”
“好,你不愿讲,你不愿讲,朕也不逼问你。”周穆宣轻叹一声,直起身子来,“但弘武大会有弘武大会的规矩,我不能放任你如此。革去主考官职务,罚俸三年,你可甘心?”
岑老连忙双膝跪地,脑门儿磕在地上:“臣谢我主不杀之恩。”
周穆宣摆摆手:“罢罢罢,岑老,你先退下吧。苏供奉,将被岑老所伤之人,好生安置。请最好的大夫医治,一定要确保他无恙。再有轮空的时候,先许给他,算是我的补偿。”
“臣遵旨。”苏建义横抱着庞仲,大步流星奔着高台后边就去了。岑老缓缓起身,低着头,缓步退了场。
周穆宣站起身来,抬手压言,而后道:“弘武大会,乃选贤之所,我朝臣伤及与会的才俊,实非朕所愿。朕在此向诸仙山及使节作保,此为一例,亦为一诫,再有犯者,朕绝不姑息。”
在场所有人都起身,面对着皇帝躬身行礼:“我等谨记。”
做完了面子上的工作,周穆宣把语气压回来:“本来这一场应由岑老主持,现苏供奉也不在,朱供奉,还要劳烦你再监一场。”
朱载堉又行一礼:“在下责无旁贷。”
上场去,朱载堉四下看了看:“第十轮,大林朝白莲派单无忧,对阵阿瓦国白鹇岛乔安许。”
第十轮的擂台开始了,但是绝大多数人的心思都不在擂台上。两个炼气士比武,哪有炼气士之间相互的恩怨纠葛有意思?那个庞仲跟青要山有关系是肯定的了,三朝护卫帝王家的岑老,怕和帝隐观也脱不开关系。帝隐观当代的观主就姓岑,他和那个岑老,许就是一家人。
这个庞仲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为什么岑老在庞仲向青要山下拜之后,不顾及这么庄重的场合,非要动手不可?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闲话也是这么传出来的。什么猜测都有,这个猜这个,那个猜那个,过不了几个人的耳朵,这些猜测就会变得越来越丰满,成为一个首尾呼应细节充盈逻辑自洽的传奇故事。广大人民群众的创造力是无穷的,在传闲话这件事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什么事儿都能说的,有鼻子有眼,仿若亲眼所见一般。
到这个时候,岑秋风脸色终归是不太好了。他站起身,轻叹一声:“老了……身子不成了,坐了这么久,有些累了。贤儿啊,你扶着师公,回去歇息一下。桐光,你去跟鲁中官说一声,代为转告给皇上,别让人家觉得我帝隐观的人,失了礼数。”
“哎。”是李桐光先应了一声,起身直接去找鲁小胖说话了。也没等他把信带回来,岑秋风就绕过来走在头里了。
周贤赶忙上前一步,弯着点腰,搀住岑秋风的手臂。
岑秋风这么一个炼虚合道的修士,哪用得着周贤搀扶?可既然岑秋风刚才说了,要周贤扶着他回去歇息,周贤就不得不做出这个样子来。这就是典型的倚老卖老,哪怕百八十个壮小伙子都打不过岑秋风这一个人,只要他说年纪大了,累了,走不动了,谁都得发怵。
没办法的事。
走也不能走远,说回到歇馆,那不行。各家仙山的主事到弘武大会上来,是皇上的意思。倚老卖老,离开一时片刻可以,可要说往后都不露面了,这也不成体统。估摸着也就能消闲半个时辰,不值得回到歇馆去。
岑老走到园林当中一个小亭子就坐下来了。周贤打发在此值守的小黄门,去沏一壶好茶来,然后就站在旁边陪着。
岑秋风摆摆手:“你在我面前都随意惯了,这么拘谨,我反倒不习惯。就如在山上的时候一样,你坐你的。”
周贤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的坐到了岑秋风的左手边,仍然是不说话。
岑秋风叹了口气:“这不像你平常的样子,你就不好奇吗?”
周贤摇摇头:“您不愿意说,我绝对不问。我平时跟您没大没小,那是仗着您的宠爱撒娇。什么事,有什么分寸,贤儿还是明白的。”
“哎,好孙儿。”岑秋风笑了两声,伸手去抚周贤的头,“师公真的有点累,你们可快点长大到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吧,那样我就能把整个青要山交给你们了。”
“您别说这个话。”周贤苦笑一声,“往少了说,您还有五六十年好活呢。”
“我这五六十年就不能图个自在吗?”岑秋风照着周贤的后脑勺拍了一下,“我也想轻松轻松,每天就琴棋书画诗酒茶,俗务让你们来处理就好了。让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歇一歇吧。”
“我师父师叔,还有门内这么多大修,都能为您分担。”周贤捡着好听的说,“青要山人才辈出,您何愁后继无人呢?”
“这一生,和我的修行神通契合,得我真传的只有两人。”岑秋风伸出两根手指头来,“一个是你,另一个……哎,算了,不说了。”
正这时候,小黄门端着茶过来,给两人摆好。周贤冲他使了个眼色,这小黄门儿特别识趣地退了下去,绕到一座假山后面,就见不着了。
周贤给岑秋风斟好了茶,双手托着递过去:“师公,您请用。”
岑秋风接过来抿了一口,摇了摇头:“不如咱们青要山自种的茶好。”
周贤没接这句话茬,而是转移了话题:“要我说,青要山还离不开您。至少我就离不开您,只有您教我下棋,才能让我心安。您的棋路不同凡俗,偏爱兵行险招,可是把我吓了一跳。”
岑秋风哪里能不知道周贤说的是周玉嫃的事情,哈哈大笑,又拍了周贤的后脑勺一下:“玉嫃是我的旧友一手调教出来的,这孩子最重情谊,又和幼清感情深厚,不会出错。以她的资质,修行青要山的神通可惜了,这才是让她不要离开京城。玉嫃和幼清都是好苗子,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又得了仙缘,现如今应该是两个名震四方的大修,可惜啊……造化弄人。”
周贤叹了一声:“是啊,造化弄人。”
“贤儿。”岑秋风忽然一拍周贤的肩膀,“下棋不能长时间让人手把手地教,没有人会总让你四子。差不多该到自己下的时候,好好思考,但是别犹豫,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不敢往下落子了,你这棋艺,才能算是小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