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胆小惜命
酒菜端上来,两人推杯换盏之间,周贤把方长辉的经历模糊地了解了一下。
方长辉父母亲眷都在京城,少时本是想走读书的路子,却是被一个游方的炼气士撞上。收在门下带回了山东,一去就是十三年,期间偶尔回京城看看,也都是来去匆匆。
在方长辉的描述中,他师父隐居的地方简直就像是世外桃源。当地人少与外界往来,自耕自种,自给自足,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在这样环境当中长大的方长辉,有一颗教化之心,周贤觉得也算是情有可原了。还得说是当师父的教导有方,培养了他的性情。
方长辉此番也是要来参加弘武大会,无论结果如何,都不需要他再回山东了。他师父已经许了他出师,说再也没什么可以教给他的了。
转回来,方长辉问到周贤。周贤除了出身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单说自己原是乞儿,被无虚道长看中了收在门下,做了青要山帝隐观的内门弟子。
幻武门是实打实凿的小门小户,一代只传一名弟子,绝不多收徒弟。这样的门派是怎么传承到今天的?周贤都纳闷。若是没来得及收徒,或者是没等把徒弟调教好了,就出了什么意外,那传承不就算是断了吗?
不过这事不劳他操心,这是方长辉要考虑的问题。方长辉对于名门大派是怎么教导弟子的,着实好奇,连连追问。周贤一五一十与他说了,还讲了帝隐观的好多传说,极大满足了方长辉的好奇心。
方长辉听后心驰神往,说日后若是得了机会,一定要去仙山访道。周贤大度地表示欢迎,许下诺来。方长辉若当真去青要山访道,可径自来找周贤,由他带着游览。
两人也不知是怎么着,脾气特别的投,一餐饭下来,就成了朋友。说不得是有多深的交情,就是爱多聊两句。等到这顿酒吃完了,天也就快要黑了。
周贤和方长辉作别,赶奔回帝隐观的客栈。刚一进门就有小厮迎上来,问周贤是否用过饭,需不需要另作准备。周贤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吃过了,正要上楼,却是被守在楼梯口的一个外门弟子拦住了去路。
“周师弟,你可算是回来了,无虚道长吩咐我在这儿等你。”这位年长一些的外门弟子,瞧着确实是在这儿坐了挺长时间,“我本想着李师弟回来了,你跟他也就前后脚。好家伙,足足等了一下午。我看李师弟脾气不大对,小哥俩别扭了?”
周贤这时候才想起来,李桐光跟着他犯着轴呢。苦笑一声没有应这件事,而是问:“谭师兄,我师父找我有什么事?”
这个外门弟子摇了摇头:“这我上哪知道去?你们内门的事情我不好多打听。他就告诉我给你递个话,要是见着你了,让你直接去他房里。”
“唉,我知道了,辛苦师兄。”周贤行了一礼,“明日晌午,我请师兄你吃酒,算我晚归劳累你多待的赔礼。”
“不用不用,我不贪酒。”外门弟子把路让开,拍了拍周贤的肩膀,“给你提个醒儿,无虚道长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是打是骂你忍着点儿,要不然有你苦头吃。”
听这话,周贤纳闷儿。自己这一番到京城以后老老实实的,也没闯出什么祸来,孔诤言怎么不高兴了,还要拿自己问罪似的?得了,跟这儿想也想不明白。
与这个外门弟子又道了一声谢,转到了孔诤言房门前,周贤轻轻叩门:“师父,徒儿回来了。”
里头过了十数个呼吸才有人应声:“进来吧。”
进门来,反手将门合上,周贤对着坐在茶桌旁的孔诤言深施一礼:“师父。”
孔诤言这时候穿了一件特别宽松的大袍,侧依着桌子,显得很慵懒。茶桌上空无一物,就像孔诤言方才坐在这儿就为了发呆一样。周贤的师母方丹也不在房中,不知到何处去了。
“坐吧。”孔诤言一伸手,“咱们爷俩儿说会儿话。”
“哎。”周贤应了一声,坐到孔诤言的对面,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孔诤言轻叹一声,伸手在茶桌上一点,一个早就被布置好的隔音法阵被激活,笼罩了茶桌前后。他稍微直起了身子,轻声问:“要不了几天,就是弘武大会了。贤儿你怎么想的?”
周贤见孔诤言都把这阵法布置下来了,神色也就严肃了一些:“您觉得,徒儿应该怎么想呢?”
孔诤言眉头微蹙:“一个个的都玩儿这种把戏,我当初就不应该让你跟着你师公学法。究竟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呀?”
周贤摇摇头:“您若是非要问的话,我没有什么想法。您也知道,徒儿我胸无大志,只求苟全性命,做一个闲散的人。弘武大会让我前来,师公许是有自己的考虑。我信得过师公,一切都听师公的安排。”
“好,如此就好。”孔诤言微微抬头,直视着周贤的双眼,“贤儿,你也知道,如今的京城,与你来说无异于龙潭虎穴。弘武大会一开,你便是要暴露在全天下的眼皮子底下,若是被人发现你的身份……这些事情,你想没想过?”
“我想过。”周贤重重点了下头,“实际上在师公点我名字的时候,我就有了这方面的疑虑。那天散了之后,师公找我下棋,跟我打了一日的机锋谶语。我回去琢磨了很长时间,有些事情像是想明白了,可又像什么都没想明白。还是那句话,我信得过师公。”
孔诤言微微一笑:“那你与我说,你为什么信得过你师公?”
周贤闻听此言,脑内一阵鸣响,险些坐不住:“师父,咱把话说明白些。什么叫‘我为什么信得过我师公’?”
孔诤言仍旧是盯着周贤:“我问你为什么信得过你师公。究竟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呀?”
周贤深吸了一口气,手撑着杌凳的沿坐好,思虑片刻,而后道:“从感情上讲,自我到青要山后,我随在师公身边十年时间。这十年里朝夕相伴时时相处,与亲祖孙毫无二致,共寻常家还亲密许多,我不相信师公会害我。”
孔诤言点点头:“这算是个理由。”
“那就从理性上讲。”周贤舔了两下嘴唇,“我是叛王遗孤,欲杀我者不必养我,欲得我者不必教我。您念及同门手足之情,将我收在门下悉心教导,总不会是为了有一日扯起大旗的时候我还有反抗之能。更何况,您识得我时平南王余党未净,正是重整旗鼓之时,也是杀我告世之际。既不杀我,又不立我,养我十年,到如今刻意披露我的身份,于青要山无益,于我师公无益。”
“好,看来你确实是认真想过。”孔诤言笑了,笑得很难看,“以后行走江湖,你要保持住这份警惕。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是再亲近不过的人,也不可把身家性命全权交付。”
“师父,您今天晚上话里有话。”周贤也皱起了眉,“您若是想说什么便直说吧,我脑子慢,当真是转不过来这么多弯儿。”
“你脑子慢?你脑子确实是慢,白读了许多书,白明白许多道理,不懂得人心险恶,不明白尔虞我诈。”孔诤言说,“见识了点边边角角,就自以为明白这人世间的丑恶。看了些粗浅的计谋,就觉得自己当是诸葛孔明一样的人物了。”
“师父!”周贤拔高了调门。孔诤言的状态实在是有些让周贤害怕。
“贤儿,你可知道当年平南王大军挥师北上之时,青要山的地位是何等尴尬?”孔诤言没有为周贤解惑,却挑起了似是不相关的话题。
周贤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轻轻点了下头:“我能想象。”
他当然能想象当时青要山的处境有多尴尬。帝隐观乃是本朝最大的特务培训机构,当然是要忠于朝廷。可平南王周穆敬又是观主的爱徒,也出身于帝隐观,青要山人左右为难。
据书上所载,已在天灵卫的,仍旧奉令行事,而未在天灵卫供职的帝隐观内门弟子,则不被允许参与到战事当中。这既是当时朝廷的意思,也是青要山所希望的。
后来战事焦灼的时候,朝廷向平南王派出使者,也都是从帝隐观选人。孔诤言就是在这种极其尴尬的境遇下,再与自己的同门兄弟重逢,也是在那时见到了周江远。
“两不相帮,也就是两不相交。”孔诤言语出惊人,“虽然青要山有从龙之功,可居功自重者,从来没有好下场。幼清败了,没帮着朝廷打叛军的青要山,自然就会不受朝廷待见。哪怕当初,不许帝隐观插手战事的命令,是魏康下的。近来,帝隐观和朝廷的关系日渐缓和……”
周贤冷汗都下来了:“师父,您可别说,咱们青要山要纳投名状。”
“我不敢把话说死,也许你师公是对的,他是在帮你。”孔诤言摇摇头,“可若说,拿你这条命,去换青要山的富贵安康,是不是也是一桩好买卖呢?”
周贤垂着脑袋好半天没说话,再抬头的时候,目光冷冽:“师父,您是早就想明白了,还是这两天才想明白。如果说是早就想明白了,为什么现在才对我讲呢?”
“因为我也不相信,你师公会害你。”孔诤言捋了一下自己披散的头发,叹道,“贤儿,如果你要是听我的,即日返回青要山,退出弘武大会。我们折下一个名额,不算什么大事。”
周贤思量良久,脑子里乱哄哄一团。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这种荒唐的政治牺牲品。在他不愿意相信孔诤言这个想法的同时,却又觉得这实在是太有可能了。
“贤儿,要么,你去跟你师公把话问清楚,问明白他的打算和顾虑。”孔诤言把手搭在了周贤的肩膀上,“要么就回青要山,回去做一个不问世事的修士。这可是大事,不能儿戏,更不能意气用事。若是你不敢去问,师父陪着你一起去问。”
周贤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一盘棋,耳边响起的也是岑秋风在下棋那一日对他说的话。
“这盘棋,我的开局,就好比你的如今……”
“你的对手并非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你自己的命。或说,是天意……”
“久守必失,天下间没有攻不破的壁垒,你但凡有一点疏忽,就要折掉一子的先机。你有几次犯错的机会?”
“那你就慢慢琢磨琢磨这盘棋你是怎么输的。琢磨明白了,你能胜天一子……”
周贤不由得问自己,那盘棋,我是怎么输的?我是守输的!
岑秋风让了四子,第一手又下在了天元,自己占尽优势,却是满脑子都是守成,偶有攻击的姿态也不过是虚晃一招,岑秋风棋力远胜于自己,守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复盘的时候,岑秋风摘下来的那枚天元就是命,就是天,是自己占的先手,是孔诤言的收留和掩藏是自己的先手。
当自己露出破绽的时候,顺着天元直突进来的长矛贯穿了棋盘,自己毫无还手之力。隐逸在青要山何尝不是如此,他的身份一旦被披露,无需在弘武大会上,在哪里都一样!
“我这回不想听您的。”周贤猛然放下了手,“我理解您在担心什么,我坚信师公不可能害我。更何况我已经藏得够久了,改换气了。”
孔诤言愣住了:“可就算你师公没有害你的心思,你也前途未卜。这其中的凶险你当真了解吗?”
“我当真了解。再者,我是个胆小惜命的人。”周贤笑了一声,“当真到了那个地步,还是可以投降的么。若是遇上不敌,我自能保命。最坏的情况也坏不到哪里去,我十年前就该死了,这么多年的命,都算是白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