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万家灯火,生平一片,家家守岁,户户鸣竹。
可灯火总有照不见的地方,即使繁华如北京城,也有阴暗到乃至污秽的角落,是在这个吉祥喜庆的夜晚无人问津的。
天灵卫千户谢齐吾就在这样一个逼仄的角落,遭遇到了他此生最大的危机。对方是一个刀客,一刀斩三十二人。有天灵卫,也有贼人。这个刀客在斩断线索,同天节刺杀一案的线索。
谢齐吾的蹀躞带下的算袋里有烟丸和光丸,即使是在这种千家万户都在燃放爆竹庆贺新年的时候,只要他能把光丸点燃掷到半空,那特殊的闪光也会被望楼上的小巡们发现,到时自然会有人驰援。
但是谢齐吾做不到,他清楚自己不会有那么从容的时间。
刀客的气机就锁在谢齐吾的身上,反之,也一样。谢齐吾的剑也已经出鞘。
蒙面刀客的刀是向下垂着的,刀长四尺有余,厚背弯刃。晦暗的血槽已经把血流净,刀身上没有丝毫残留沾染,银光硕硕,寒气逼人。这是口宝刀,握刀的人有配得上这口宝刀的刀法,干净利落。
刀中八法:扫、劈、拨、削、掠、奈、斩、突。可这个男人的八法是砍、砍、砍、砍、砍、砍、砍、砍!
以一式破万法,大巧若拙,这是已入化境的刀道。即便没有施展什么神通,它的威能也不在寻常神通之下。
谢齐吾是一名返虚境界的大修,蒙面刀客也是。而且蒙面刀客的境界要比谢齐吾高出一线,已经摸到了炼虚合道的门槛。但仍然算得上是旗鼓相当。
以刀入道,不会是无名之辈,这种质朴却杀伤力十足的刀法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可谢齐吾搜寻遍自己的记忆,也想不起来江湖上有这样一位刀客的名号。
要么是这位刀客掩藏极深,向来不在江湖上活动,要么就是这位大修手段酷烈,从不留活口。无论是那种情况,对谢齐吾来说都很不妙。
天灵卫是活动在明处的,各位千户的神通手段、修行进境、优势短板,一定都已经被江湖上的人研究了一个通透。对方敢杀天灵卫的人,那就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谢齐吾对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刀客一无所知。
不能再这样对峙下去了。这种拼尽全身的气力用气机锁定对方的对峙,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是对于意志力以及专注度的极大考验。还未曾动手,汗水已经如浆似的从两人的额上沁了出来。
刀客的汗水渗到了他的面罩里,而谢齐吾的汗水滑过眉,淌过颧,沿着他的脸颊游到下巴上,再滴落,砸到地面上那还未凝固的血泊里,溅起极轻微的一声。
这汗水融入血水的极轻微的一声,淹没在远处鞭炮的炸鸣之中。可这一声却又像是一声重鼓,砸在两人的脑海里,提醒着他们不能再拖延了。
刀客不知道谢齐吾的援军什么时候会到,谢齐吾也不知道刀客是否还有同党正在赶来。
速战速决!
两人一同动了,脚步在血水里踏出沉重的声音,像鹰隼扑向猎物一样果断迅捷。
谢齐吾挥剑上挑,剑刃削向刀客的手腕。刀客不闪不避,一刀砍过来,用弧刃带偏了剑刃的力道,进而更上前一步,要砍谢齐吾的另一只手。
不能升空,升空才是卖出最大的破绽。谢齐吾当机立断,腰身向后用力,向反方向猛甩过去,同时借着转身的力道高抬腿,用脚跟踢向刀客的太阳穴。刀客似乎算到了谢齐吾的动作,低头将将让过,便又贴着谢齐吾的腿挺刀而上,不留丝毫空隙。
可一道剑锋却自下而上,贴着刀客身子,向着刀客的咽喉划了过去。
刀客察觉到了这一点寒意,高仰脖颈,险而又险地让这一剑擦着他的皮肉飘过,猛然踢出一脚,点在谢齐吾的腰间。匆忙间使不出力,给谢齐吾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他却可以借力拉开距离。
抬手摸了一下脖子上被擦破的油皮,刀客回忆这那诡异一剑的轨迹。
谢齐吾适才转身的时候将剑锋竖立反手藏住了,等的就是对手贪功冒进。
法家一十二绝技,韩非剑法——谢齐吾乃是法家修士!
“法令咒:囚。”
晃晃一部《大林律》虚影变幻,四十八道蓝光五面相接,围城一个囚笼,当空扣下。
“给我破!”刀客也是一声大喝,一条暗红色大蟒从刀口飞出,撞在囚笼上,两相化作碎光洒落消散。
“法令咒:镣。”
《大林律》虚影纸页翻飞,枷锁镣铐自其中飞出,直袭刀客。
“瀑风!”
又是一刀砍下,数十道刀光循着枷锁镣铐飞来的方向逆行而上,斩落一片。
刀客不打算再给谢齐吾施展神通的机会,在《大林律》再次翻动之前,拖着刀欺身而上,再砍过去。
谢齐吾一眯眼睛,剑芒一分为四,两道架住剑光,两道直射刀客胸口。却不想刀客并未砍断两道架刀的剑芒,反而借力一跃,整个人凌空而起,勾脚戳向谢齐吾的咽喉。
谢齐吾让过刀客的脚尖,却是被刀客用脚背勾住了脖颈。
千斤坠!刀客人在空中,猛然发力向下一沉,另一只也脚倒勾到了谢齐吾的脖子上,身子一拧,腿上施力,整个人要缠绕到谢齐吾的身上。
谢齐吾手中长剑一翻,反握剑柄剑尖向上,自下跨于背后,在刀客的腿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刀客闷哼一声,自谢齐吾身上落下,就地在血污当中一滚,窜出老远,半跪在地上。他的左腿根血流如注。
“好擒技。”谢齐吾夸赞道。
“好剑法。”刀客回道。
“如果不是这一脚,这么暗的天色我还瞧不出来。”谢齐吾冷声道,“你脚上是拆去了纹样刺线的官靴。你到底是谁?”
刀客冷笑一声:“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擒下你,我自然知道。”谢齐吾举剑攻上,剑锋直指刀客的左路。
既然已经伤了他的左腿,那便是要占这一份便宜,照着薄弱点拼命进攻。
这一剑断然没有不中的道理。炼气士被那些愚昧之人讹作陆地神仙,但炼气士也是人,饿了也要吃饭,受伤就会影响行动,被杀就会死。
这是个绝顶凌厉的刀客。如果不是贪多伤他一下,如果不是韩非剑法的轻灵诡异,谢齐吾觉得自己占不到这个上风。不过高手之间的胜负都是在方寸之间搏出来的,每一次出刀落剑都是一场赌博。现在轮到谢齐吾坐庄了。
镗!必中的一剑刺空了。快!太快了!即使这个刀客是体修,这个速度也实在是说不过去,这必定是某种神通。如果可以轻易做到,为何不一开始就施展,非要等到负伤之后呢?
因为要付出代价。
谢齐吾一击不中转手后挥,架住刀客握刀的手,翻转手腕在刀客的肘窝上用指尖啄了一下卸掉力气。刀客则是擒拿住了谢齐吾的右肩,两人如同跳舞一样,身子贴着,脸对着脸,在血水里翻转飘飞,脚步密集得像是一场暴雨。
“还来?”已经吃过两次亏的刀客渐渐摸到了韩非剑的门道,在谢齐吾出剑的那一刻松开了他的肩膀,反去打他的胸口,手中长刀一转去削谢齐吾的肩膀。刀客的刀有四寸多长,谢齐吾若是想要继续挥这一剑,就要付出血的代价,两败俱伤。
韩非剑的轻灵诡异在这一刻尽显无疑。也不见谢齐吾手上有什么动作,剑锋飘忽似的一抖,原本朝着刀客咽喉刺去的剑偏转护住了己身,刀剑猛烈地对磕了一次。
刀客疯了心一样,不管不顾,用左手去截谢齐吾持剑的手腕,右手的刀也运到了谢齐吾两腿之间。情急之下,谢齐吾纵身向后越去,心道这刀客失心疯了不成,怎变了个疯狗似的打法?
“法令咒:刖!”
肉刑法令咒是法家禁术,盖因本朝已经废除肉刑,命令不得再启。法家修士施展不受本朝律法支撑的法令咒,需要付出庞大的代价。长久下去,甚至会崩坏自身的道心。
可现在施展这一式最恰当不过。刀客左腿负伤,行动不便,他必然闪躲不开。谢齐吾不相信那刀客还能再次施展那鬼魅般的身法。
无端风刃卷起,刀客运起护体神通防护,风刃打在他的护体罡气上铮铮作响。
砰!一蓬血爆出来,刀客左腿的膝盖处被钻出了一个血窟窿。刀客站立不稳,半跪在地。刖没能粉碎他的膝盖骨,但是已经达到了目的。
又一次欺身而上,谢齐吾蹬地而起,让过刀客砍过来的利刃,剑锋一横,挑向刀客的右手。刀客为保全自己的手直接弃刀,腰上用力沉下身子避开这一剑,滚地两圈要去拾刀,凌空又是十数道剑光逼来。
剑光悬在刀客的咽喉上,谢齐吾冷笑着说:“我赢了。”
飒——寒光一闪!
一股血剑飙射而出,热到几乎沸腾的血擦破寒冷的空气,呼呼如风声,响彻两人的耳畔。
谢齐吾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被划破的脖子,眼前愈发黑了。
耳边传来刀客的轻语:“谢千户,我可不止一把刀。”
他当然不止有一把刀,谢齐吾确信自己在最后一刻瞥见了那把划破他咽喉的刀,也通过那柄刀识破了刀客的身份。但是他无法将这个秘密告诉第三个人了,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搏命之斗还想着生擒,呸!你不死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