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中岁云暮,大雪满皇州。
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
贵有风雪兴,富无饥寒忧。
所营唯第宅,所务在追游。
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
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
秋官为主人,廷尉居上头。
日中为乐饮,夜半不能休。
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秦中吟十首·歌舞》
白居易〔唐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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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时候,无所不在沿街大作的歌舞作乐与丝竹曲乐、人群哄笑声,也随着逐渐变得清寂起来的街道,而慢慢的消失在夜幕月色当中;就连偶然间错身而过的越发稀疏人流,都因为这种环境的影响,而变得轻手轻脚而不再怎么大声喧哗起来。
“刘公请自便,平日该如何便就如何,我只是个跟着来见识场面的无关紧要之辈。”
周淮安轻描淡写的回应道
“诺。。”
刘允章不由点头称是,然后顿然气质一变,而原本略带拘谨和谨小慎微当中引路人状态中摆脱出来,而就像是回复了原本风流倜傥的花间客老蜜蜂老司机一般的做派,而用一种提携后进式略带慈祥和温和包容的神情轻轻拱手道:
“见过小周郎君,还请随老夫来。。”
不远处就可看到一个竹木搭制而挂满了各色花灯的高大彩楼,作为彩楼的背景则是相当精巧雅致的建筑群落;建筑两边院墙高耸而绵连高广,隐隐又花树翘翠探枝期间,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就连门口的司迎,都是形容端正衣帽整洁,昂首挺胸的不象个吃脂粉饭的。
事实上按照刘允章对此的说辞,这处桂园的前身就是一位旧朝堂老的故园;也就是那位被称为“三乐老人”的前宰相王铎,当初被贬放东都留司所置的别业。而更早的故址甚至可上溯到唐玄宗时,被称为“口蜜腹剑”的独相权奸李林甫,随驾东都时所置的外宅的一部分。
这位独掌朝政大权的一代蝮蛇宰相在位十数年间,因为忧虑生平仇家太多的报复与刺杀手段,但凡出入无不是前呼后拥的扈卫重重,在停居之处广置宅院而每夜居无定处且设以断门石,好让上门的刺客找不到正主。哪怕是随天子巡幸东都的期间也莫过于此。
再加上他独有一个特别的癖好,就是将宅邸设置在平康里之类的风月场所附近,这样可以登上高楼而观览到其中的种种世间人情。甚至以此为女儿们选婿、择婿的参考标准。当然了,多少富华人家都被风吹雨打了去,留下来的园林宅邸也沦落到了这般的下僚之地。
这时候,周淮安却是不免再度看了一眼刘允章,暗道自己要的可不是私家园林的专门招待啊!下一刻刘允章就有些恰如其分的当即开声道:
“郎君且宽心则个,这处便是时下南市最大的会演娱宾之所,莫看这门户前稀疏平常,里头可是敞阔得很呢!”
然后就见他顿了顿又有些老脸郝然的继续道:
“此中更有老夫的一位旧识故人在打理,断然不叫郎君有所慢待和失色的;这也是老夫应命而来的一点儿私心使然,还请郎君莫要见怪。。”
“原来如此,那就请吧。。”
周淮安一时微微一笑,看起来还是这个老司机所留下的某种风流债和渊源所在。不过,在他的做派和姿态下倒也让人生不起气来。当然了,这时候周淮安也见到了便装站在巷角的当值内保负责人,所比划出来代表已经控制了周边外围要害的手势。
他这才缓缓抬步走上前去,然后又在簇拥上前的诸多迎宾行云流水的行礼和招呼动作当中,被刘允章轻车熟路的挥手比划下重新默不作声驱散开来,而只留下一个提着灯笼作为引路的迎宾,沿着被四平八稳的灯火所照亮的门廊和照壁,踏入了这座园林当中。
仅仅是曲径通幽的诸多修剪齐整而尤有缤纷灿烂和残余清香袅袅的梅树下,几度折转之后就在豁然开朗的视野当中,见到了远处倒影如镜的一片霜白池泊旁,是一座灯火通明而丝竹抑扬的大型楼台,以及在随着卵石小径蜿蜒而至的点点石柱灯台;
而随着周淮安着一路行走过去,在小径边上的花树下和灯台的阴影里,似乎又多了一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存在。只是当他才走了一半之后,却又被引入了小径边上毫不起眼的一条岔道中;在犹自残留着莹白霜晶的树丛花木绰约掩映下,周淮安一下子就来到了这座大型楼台的侧后方。
这里自有一条外延直上的隐蔽梯道,正好穿过楼阁正前和左右侧的视野死角,而直通各层内室所在。而据说这也是一些行院专属的特色设计,既是方便某些身份尊贵而又不方便公开现身的上层人物,籍此与馆院中相好幽会的VIP直通车出口;
另一方面,也是在这个上层社会女性不乏“喝醋”“河东狮”等典故和强势悍妇之辈的年代,为了应付带着仆妇家人突然打上门来查房查点,撕咬狐狸精的家中大妇们,而专门给中气不足的寻芳客们所留出来的紧急逃生通道。
就像是这座园林的前主人——“三乐宰相”王铎的夫人马氏,就是当代最好的例子。据说十多年前,他奉命担任东面行营都统而南下征讨黄巢的时候,因为王铎将正妻留在京城,只带了自己的小妾前去。马氏知道后非常生气,便也从家出发带领大队仆从前往丈夫那里去。
结果数日之后王铎借道部下气喘吁吁来报:夫人离开京城前来,已经快到达了。与此同时这边正当是军情紧急,于是他惊慌的问道:巢贼自南方逼近,夫人又从北方匆匆赶来,这可怎么办?幕僚开玩笑说:不如投降黄巢。结果王铎当场忍不住大笑起来而引为一时典故。
结果,事后他真的投降了黄巢,那又是另一番故事了。所以,他在自己家的园子里专门留下这么一条隐秘通道,似乎也不是偶然天成了。一边听着刘允章轻声娓娓道来的这些典故,周淮安最终也来到了位于最顶上,也是面积最小却最为精美雅致的第五层。
而这里早已经被清场一空了,而专门留下来用绘着仙鹤、青雉和梅花、山石流泉的屏扇、壁板所隔出来的几间小厅。而在这些小厅所环绕的正中,却是一个贯穿了五层楼台而通透无疑的大天井所在,因此,通过这处大天井的上方,可以居高临下观赏各层的歌舞声色情形和一览无遗的各色宾客、看众。
在一层大厅艳红渐变的牡丹花色高台之上,正在表演着时兴的群舞,而显得无数裙带、衣玦如花团飞舞绽放,飘摇缤纷之间自有姿态动人的妩媚,却又濯而不妖的清爽味道。也引得各层楼台上靠着围栏边上,揽抱着美娇娥各种饮酒对酌、品怀喂食,或是在欲拒还迎中亲昵狎戏不已的看客们,一阵又一阵的喧声叫好。
已经演过半场的舞蹈很快就结束了,重新换上一个笼罩在纬纱里的婀娜身影,却是歌喉菀菀唱起了前朝名家白乐天所着的《母别子》:
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
关西骠骑大将军,去年破虏新策勋。
敕赐金钱二百万,洛阳迎得如花人。
新人迎来旧人弃,掌上莲花眼中刺。
迎新弃旧未足悲,悲在君家留两儿。
一始扶行一初坐,坐啼行哭牵人衣。
以汝夫妇新燕婉,使我母子生别离。
不如林中乌与鹊,母不失雏雄伴雌。
应似园中桃李树,花落随风子在枝。
新人新人听我语,洛阳无限红楼女。
但愿将军重立功,更有新人胜于汝。
然而,听到这个当年白居易在奔波于鄱阳、洛阳之间,只能靠兄长魏博俸禄维持家计,而生活困顿艰苦岁月写作的自嘲式歌子;刘允章却是脸色稍闪即逝的微微一变,然后又恢复了笑容可掬的城府依然,只是对着边上候着的老仆交代几声。
毕竟,他还想籍此机会,顺带给自己的老相好求一个名分而已。毕竟他与对方的身阶地位实在相差太远了,而自己早年在醉心仕途和明哲保身之间,又实在是亏欠对方的太多了。洺州广平县(今河北省广平县)人,算不上是吗好出身,只是父亲刘宽夫曾任濠州刺史而已。
但是他早年在游学洛都而厮混妓里的时候,不但遇到了对他青眼有加而竭力鼓励他求学奋进的红颜知己,还得到相应背景妓家结社的倾囊赞助,乃至为他花钱通榜和到处挪扬名声。乃至进士及第,累迁翰林学士承旨、礼部侍郎,鄂州观察使。。
当年花间派的一代宗师和大诗人李商隐,更是在其《樊南乙集序》将他列举入内:“时同寮有京兆韦观文、河南房鲁、乐安孙朴、京兆韦峤、天水赵璜、长乐冯颛、彭城刘允章,是数辈者,皆能文字,每着一篇,则取本去。”
哪怕他后来因为《直谏书》,而被新登基的天子毫不犹豫的贬放东都分司,对方也依旧毫不离弃。但是在仕途失意而被闲投散置之后,他在大彻大悟或者说是自暴自弃之余,反而因此产生了要给对方一个名分,以为对于这个荒诞世间反抗的执念。
然而他身为东都分司的留守和大唐的高级臣僚,想要正式迎娶一个行院中人为续弦,也实在是太过骇世惊俗了。他固然可以一意孤行,但是所要面对的却是来自门生故旧、同僚上官,几乎整个上等社会阶层的千夫所指和相应女眷圈子里视为异类的排斥。
这样不但不能报答和成就对方的一番心意,反而只会害她在内外交困的郁郁而终。但现在终于形势和局面都不一样了,他曾经所侍奉和忠于大唐已经没了,那些曾经能够对他造成舆情和压力的高门显贵、仕宦之家,几乎被黄巢的大齐新朝给一网打尽。
因此眼见改朝换代在即,他沉寂已久却越来越深刻的执念又不免泛活了起来。只要能够通过自己竭力招待,从而得到这位新朝之主口头上的祝福和赞许,这世间一切的阻碍和非议就不是什么问题。毕竟,这位本来就不是喜欢墨守成规,或是尊重传统礼**教的不世人物。
就像是当年差点沦落街头做了乞丐,而又在红颜知己激励下浪子回头奋发有为的宰相郑元和,与出身行院却得授一品国夫人李娃的典故一般;终究会被世人因为某种经典流传的佳话,而不是某个痴心妄想攀附权贵的笑谈和不自量力的悲剧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