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代北边军的忽然出动,姑且可以理解为边军例行的一场军事行动,那么齐主命太子代父巡视晋阳,则令所有胡人都感到头顶之上风云变色……
数年前北齐与突厥的那场倾国之战,北齐并未出动全力,而最终的结果却是被世人视为庞然大物的突厥落败。虽然齐主与佗钵可汗在平城郊外歃血盟誓之时,依然称呼突厥大汗为岳丈,对突厥大汗也执礼甚恭,但凭谁也能看出:北朝与突厥之间,已然分出高下了。
然而更多让人感到措手不及的变化还在后面。
北齐攻周国,周国败,整个关中尽数失守,周国君臣退往蜀中一隅,苟延残喘。
北齐与南朝战,南朝亦败,南朝皇帝陈顼紧张的在台城之内操练兵卒,多达十万之众,借以壮胆。齐主在洛阳屯兵十万,在淮南更征调战兵数万布置在石梁一线,看来打算长期对峙,此举更加刺激着陈顼的神经,陈顼不得不加大对民间的征发力度,希冀可以对抗北朝。
南朝境内民怨沸腾,国势日衰。
北齐就像是初升的烈日,在它的光芒之下,周遭其他国家卑微的就像萤火。而这轮烈日,仅仅只是露出了一点光辉而已,它的身躯还藏在千万重山岭之后,等待着时机。但所有人都知道,它早晚会升起来的。当它悬于中天,所有敌人都会被焚为焦炭。
会有无数的尸骸趴在这个国家崛起的路上。
这一日,晋阳,短暂的晴朗天气之后,乌云渐渐开始涌动,空气中都浮动着不详的味道……
几只隼盘旋在高空之上,锐利的眼睛盯在苍茫的旷野之上,它们展开双翅,掠过一道道山岭、一条条河流,没有什么可以成为它们的阻碍,它们是天空的霸主,它们藐视地面上的一切,只要有猎物出现在它们的视野之中,就会变成它们的盘中餐。
但今天不一样了。
在这片它们每天都掠过的土地之上,忽然冒出了一大片黑压压的森林,这是人的森林,无数刀枪剑戟像枝叶一般指向天空,凛凛杀气让它们这种骄傲的空中霸主也感到敬畏和不安!
齐国太子高珩正在叔王晋阳都督高延宗的扈从之下点检三军。从未有过一个储君在这个年纪承受这样的职权和责任,但远在邺城的那位至尊一道诏书,就使得这座雄城之内的所有资源与人力都调动了起来,太子代表着皇帝的权威,所有人都必须服从他的意志。
晋阳六镇是本朝立国的武力基础,近几年,朝廷将六坊大加裁剪,并重新填充了一些新的建制,六镇之兵已经成为了朝廷募兵,他们不再听命于将主,也不再是鲜卑人的专属,他们强大的武力使他们成为北齐压垮北地诸多部族的利刃。
太子被裹挟在这群武装到牙齿的武夫之间,虽然有些紧张和害怕,但更多的是兴奋。大抵所有的男孩都有征战沙场的梦想,即便他知道自己能亲临战场的可能性为零,可当他站在点将台上,那股扑面而来的杀气和威严,还是刺激得他热血沸腾。
但沸腾归沸腾,身为太子的老师,苏威是绝对不允许太子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的,他站在一边,穿着一身隆重的朝服,将双手拢进袖子里,一动不动。虽然总是一副想打瞌睡的模样,但眼神依然牢牢钉在太子身上,实在忍不住了,才小声提醒道:
“殿下,那么多人看着呢,注意仪态。”
这时高珩就忍不住撇嘴,心里想到他老爹上朝的时候还总是坐没坐相呢,到了他这里,连怎么站都有人教训了。
不过高珩也仅限于心里想想,他自幼就十分自律,一些事情哪怕他讨厌去做,可只要父皇说是对的,他总是会听从的。
老子的嘴里自然吐不出儿子的好来,在高纬数落里,高珩和闷葫芦一样,性格不讨喜,而且惧爹如虎,得自己多为他想周全,心里实际很喜欢这个孩子。而在大臣们眼里,太子这无疑就是老成稳重有静气了。俗话说从小看到老,这个储君,总的来说还是让皇帝与朝臣们满意的。
在苏威提醒过两次之后,太子果然不再东张西望,摆出了储君该有的样子。苏威终于放心,屏气敛息,等着安德王向太子回复。此时三军已经点检完毕,高延宗接过军旗,纵马穿过一支支幢队,径直奔往点将台下,翻身下马,拱手拜道:
“殿下,大军已点检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高延宗只拜了太子,苏威与裴世矩几人可不敢受他大礼,也微微躬身,拱手以示敬重。高珩迟疑片刻,想起此前师傅交代他说的话,努力端起架子,点点头说道:“王叔幸苦了,呃……那个,此次出兵的兵马是那支,兵力几何,主将是谁?”
安德王岿然不动,说道:“禀殿下,这些兵马都是臣从晋阳各军抽出来的,谈不上从属于那一支……至于主将人选,臣不敢置喙,请殿下挑选。”
高珩眨着眼睛,看向列在他面前正中央的一个方阵,铁槊如林,倒也很有几分威风,想来这位叔王也没拿一些次品糊弄自己,于是说道:
“父皇属意虎骑将军达奚长儒。”
“——那便是达奚长儒!”高延宗语气铿锵,斩钉截铁道:“禀殿下,臣挑选了甲骑两百,轻骑一千五百,步甲四千,总计五千有余,都是晋阳军中个顶个的好手,战力相当可观,想来以达奚将军的将略雄才,这些兵力足够他在漠南驰骋了!”
苏威与裴世矩同时皱眉,这人虽然话里话外都听不出甚异议,但话里话外都有些莫名其妙的火药味,他这是在怨怼那个?陛下吗?太子听出了这位叔王语气中的火药味,也并没有慌乱,他从容说道:“王叔对达奚将军有异议?孤听说王叔曾奔袭九百里,要袭击长安,最终就是被达奚将军截下,惜败于夏州,王叔在孤眼里已经很厉害了,想来达奚将军也应当不会让人失望才是。”
高延宗脸上一红,似乎为被一个毛孩子窥破心思感到羞耻,但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丢了脸面,于是明知不妥当,还是梗着脖子为自己争辩:“臣那时奔袭千里,本要一鼓作气拔掉长安,可臣太过粗疏大意,大军未能休整,这才让达奚长儒寻隙击破……臣承认这是臣轻敌的罪过,可这代表不了他就比我更加高明!”
台下一个站的靠前的达奚长儒面无表情,仿佛高延宗说的不是他一样。
“原来叔王对北伐主帅也有想法……”
高珩点点头,然后问道:“既然如此,叔王何不早早上奏我阿爷呢?”
这一句又把高延宗逼到墙角里,皇帝要削高延宗的权不假,属意让达奚长儒做主将也不假,可高纬为着兄弟之间撕破脸不好看,做事还是留了一线,想着如果高延宗要来争一争主帅的位置,那主帅的位置干脆就给高延宗算了,权当补偿,可直到他都要做出决议了,高延宗依然无半句话可说,这可就怪不得高纬了,谁让你自己不争来着?
高延宗其实也是有苦难言,最近邺城朝廷的一些手段,他也都看见了,说心里没有一点怨望是不可能的。他四哥高长恭这样一个人,居然也不得不自污以求保全……他自己是半点也不惧的,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陛下明知四哥的委屈,依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看不见。
这实在……让人生气!
难道以往那些信任、那些情谊都是假的吗?!
高延宗聪慧,但性格鲁直,他是受不了这种气的,于是大剌剌说道:
“达奚将军年轻时或许无敌,但他毕竟已经上了岁数了,便是燕州都督杨檦,当年何等豪杰?到了他这个年纪,也已经拉不开弓了!臣性子就是这样,臣就直说了,让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迈之人领军做战,尤其是在漠南草原上长途奔袭,他的身子骨是铁定吃不消的。这是对整个战局的不负责任!”
太子眨巴着眼睛,显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收场了,而苏威与裴世矩脸上皆有怒色,还不待他们开口,便有人冷冷问道:“只不过年纪稍稍大了一点,大王就认为我不能再打仗了,这样的结论是不是太过武断了一些?廉颇老了还能开硬弓披重甲酣战厮杀呢,我就算比不得廉颇,也不会孱弱的连弓也拉不开。”
达奚长儒目光如电,冷冷相对。
高延宗想起自己被达奚长儒在夏州击败的那场惨烈的败仗,居然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不屑地哼了几声:“你光说有什么用,你得证明给我看。”
“大王想要我如何证明?”
高延宗指向天上,胡乱扫了一眼,对着空中盘旋的几只隼说道:“你把它们射下来,我就信你!”众人皆仰头望着天上,心里都暗骂道:这几只飞禽飞的那么高,便是从高台上看,也只看得清几个小小的黑点,形状都看不清楚,更别提要射下来了!
高延宗这厮鸡贼得很!
看他得意洋洋的模样,想必觉得自己赢定了……这时达奚长儒却嗤笑道:“这有何难?拿弓来!”大家都惊异地望向这个老将,裴世矩目视太子身边的一个侍者,侍者当即心领神会下去拿弓,达奚长儒掂量了一下,皱眉道:“太轻了,恳请殿下拿重一些的弓来。”
高珩颔首,又让人给他换了一把沉上许多的硬弓。
高延宗刚想笑话他,只见他掂了掂弓的重量,随后摸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然后猛地拉满!高延宗有些傻眼,从分量上看,这张弓不得有二十石,沉重得跟小磨盘一般,须知能拉开九石重的弓已经算得上千里挑一的大力士了,这老头居然如此生猛?
大意了!
高延宗瞬间察觉不妙,高延宗自诩膂力惊人,但他估摸着,自己恐怕是无法轻易拉开这张弓的……不过转念一想,他能拉的开弓,却不见得能射中那几只鸟,却又见他瞄准完毕,随手撒开弓弦,紧接着高空传来一声凄惨的鹰唳,一个小黑点从天上坠下,其他几只纷纷四散而逃……
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
达奚长儒依然从容不迫,箭如连珠一般蹿出,每一箭射出,就有一个黑点从天上坠落。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盘旋在头顶之上的几只隼已经全都被射杀在空中,不知坠落到何处了……整座高台,连带着环绕着高台的晋阳军俱是无声,落针可闻。
高延宗自然也在震惊的吃瓜群众行列之内,他怔怔地看着天上,又看看达奚长儒,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而此时达奚长儒已将弓箭收回,复又变回了原来的冷漠姿态。
高延宗忍不住想,要是夏州之战的时候这老匹夫瞄准他背后来上一箭,他怕不是已经光荣殉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