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伏欲为皇帝牵马,被皇帝婉拒。高纬与之笑谈几句后,看看了左右的天幕,东西两侧的高山蜿蜒巍峨,吕梁山的黑影在天幕下显得异常沉重。中央平原出处,一座巨城昂然而立。而他,就在这座城下。我来了,我要征服它……高纬默默的想着,牵动缰绳,入城。
晋阳始建于春秋周敬王十三年,自古以来地位便特殊超然,曾为赵国国都,更为汉魏重镇,随着历史的大流,一步步成为了在全天下都具有独特政治地位的霸府。得晋阳,得天下。这是高齐和李唐的龙兴之地。
晋阳城内亮的如同白昼,几乎每一家每一户都在门前挂了一盏灯笼,或者一根火把。大道两旁的铁甲武士按刀持矛而立,面甲森森,看不见面目。背后的骑士慢慢涌上来,将皇帝护卫在中央。
皇帝边走,忽然感慨的说道:“这就是晋阳……朕几乎记不清了……”
有百姓跪倒在了路旁。高纬遥遥抬手,示意平身。忽然间,便是一阵恍惚。他虽然在四年前便登基称帝,但是大权全在父亲高湛之手,他还从来没有独自一人巡视过晋阳,也从未体验过这样权掌天下的快感。记忆里,每次来晋阳都是钻在马车里。满耳都是车轱辘的咔吱声响,满眼都是甲士环绕,刀枪剑戟的寒光照的人不敢睁眼。外面往往万人跪拜、称颂功德。
年幼的高纬每每被刺激的热血冲脑,却在高湛冷漠乃至警惕的注视中败下阵来,心中的火焰被慢慢浇灭……他渐渐明白,父亲高湛并不喜欢有人跟他一块体验这种感觉,哪怕是亲生儿子,也绝不允许。
儿臣儿臣,这个词眼,重为臣,轻为子……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武成帝高湛的时代已经过去,高齐皇朝的主宰者只有一人,那就是他,高纬。
一驾华丽的马车停在前面,高纬顿了顿,回头看向傅伏和慕容三藏等人,道:“已经是寅时了,再有不多时就要天亮了,朝会不能拖,就不上轿更衣了……我们骑马进皇城!”
“陛下,这并不合礼制!”唐邕情急之下忽然大声劝阻,待到皇帝望过来,他才意识到刚刚的举动不太妥当,于是红着脸道:“晋阳百官在太极殿前朝拜陛下,此等场合,应当珍而重之才是,还请陛下回轿更衣,换上冕冠冕服……至于朝会,可以稍稍延后,有段太宰统领百官,想来应当不至于出乱子。”
高纬只穿了合身的常服,他低头看看,笑道:“也对,不过时间不等人,朕说好会在寅时召见群臣,那么就不能食言……这样吧,取甲来,朕披甲入皇城!卿以为如何?”
换上帝王冕服太繁琐,而且这里的条件不便,所要耗费的时间更多……唐邕想了想,咬着牙点了点头。高纬利索的套上甲,然后朝着皇城疾驰而去。
晋阳太极殿前,朝臣已经整肃完毕,百级的台阶之下,两侧卧着威武的石龙,鳞甲里的露珠已经结成了霜,凉风吹过。等了许久,朝臣队列下已经微有骚动,段韶忽然抬眼,低沉的喝到:“……肃静!!”段韶干瘦而且略微佝偻的身姿松一般苍劲,每一个眼神都锋利的像刀子,一下子震慑了那些骚动的人。
老段一出手就是不同凡响,一声咆哮就让那些个鼻孔朝天的勋臣个个服帖。
高延宗肃立在段太宰的下首,心里啧啧的惊叹……不愧是能守住大齐门户那么多年的人啊……
高延宗的心里活动很丰富,正走神间,段韶忽然朝他看来,问道:“确定万无一失?”
高延宗回过神来,好在他功课准备的不错,迅速听明白了段韶的意思,点头道:“放心吧,出不了乱子,我调了三个骁果营看着,没有手令胆敢调动兵马者立斩不赦!”
“嗯……”其实段韶只是担心高延宗粗枝大叶办不好事情,原本的计划是先让高延宗处理一下,权当练手,之后最重要的环节当然是要他亲自过问的。可是陛下来的太突然,他还来不及准备。
没有想到高延宗一个人这么快就把事情打理清楚了。
也算是幸事,皇帝到晋阳,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纰漏。
只是……只是圣驾为什么提前到了呢?段韶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段韶身为朝中巨擎,虽然并不管理政务,政治嗅觉也是极其敏锐的。到了他这个地位,朝中的很多事情都瞒不了他。站得越高,感知到的风就越大,很多东西、很多事情,底下的人物浑然不觉,对他而言却是没有秘密可言的。
自高纬亲政以来,朝廷一系列拨乱反正的举措令段韶一度感觉到振奋无比,即使是现在,拥戴今上的心思也没有削减。他看得很明白,大齐前不久还摇摇欲坠,是今上将这个即将撞入悬崖的马车拉了回来。在他看来,皇帝的到目前为止很多的政策都是天马行空,但毫无例外都是对的,不到两三年,大齐当可回到巅峰状态。
他自然也察觉到了邺城朝廷对晋阳这边越来越不友善,但这与他之间并没有太大关系,在他看来晋阳的确很有整治的必要,也一直明里暗里的表明支持的态度。但是,他也怕皇帝年轻气盛、没有耐心,晋阳六镇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降伏的。皇帝如果操之过急,恐怕会适得其反……
皇帝这么迫不及待赶到晋阳,是已经迫不及待,想直接震慑六镇勋贵吗?
段韶不得不考虑到这个可能。
但还是一句话,他不同意。
即使皇帝的主意再好也不行。
晋阳局面关系到整个大齐的安危,目前六镇还是高齐的统治根基,底子还没有巩固,便干出自掘根基的事情,不是明君所为。神武帝之所以能成势就是因为鲜卑六镇都拥戴他,只要六镇在,大齐便可以征调数十万的猛士。可若是六镇的人心散了,对于高齐的打击是绝对致命无比的!
他打定主意不能由着陛下听信酸儒们的话胡来。他段韶岂能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但是六镇万万动不得,最起码现在不能。只能用小刀一点一点修正,而不是连根拔起!
现在晋阳六坊里也已经有了要和邺城争锋相对的声音,这些日子,晋阳的政治气氛诡异也是由此而来。天下人都盛传,皇帝将要整治六镇。这让很多人都惴惴不安……段韶也为此安抚了很多人,依旧没有办法将这些声音打压下去。长此以往,对于朝局的影响还不得而知,光就治军而言,这是十分不利的。军心涣散,人人自危,一支铁血的军队就会变成乌合之众。
“陛下是骑马来的……!”不知谁喊了一声。宫墙后忽然蹿出十几员骑士,到了宿卫之前,纷纷勒住战马。宿卫军皆大礼参拜。高纬一直跑到宫阶之前,下了战马,缓步迈上台阶。段韶带着身份最高的朝臣们,站在半阶上,对皇帝又是躬身一拜:“老臣段韶,参见陛下!”他没能拜下去,皇帝一只手托着他,笑道:“太宰年事已高,又是大齐栋梁,可以免了这些虚礼……”他又环视四周,“你们要拜,也等会儿再拜吧。”
诸臣面面相觑,皇帝今天看上去很和煦……一点都不像是来大开杀戒的样子,冕服没穿,车驾没坐,反倒是骑马披甲前来,随意的很,感觉心里上和他们无形拉近了几分……
皇帝转身上了台阶,众人作揖行礼,“……吾皇万寿无疆!!”
天边才刚刚露出鱼白肚,高纬站在太极殿前,“诸卿平身……”
这个时候还不兴跪拜礼,不像明清,不仅跪皇帝,下官碰到上官也要跪拜,阶级等级意识森严,将士大夫和武人的骨气都统统跪没了。一遇到事情,一个个就变成了可怜的磕头虫。
高纬知道这个时候无数人都在等着他开口,想要知道他接下来的动向,“汾州大捷,朕心甚慰,此战,我朝拓地百里,斩获难以数计,太宰段韶、左相斛律光居功至伟……!”
“另高延宗、高长恭、傅伏、綦连猛、薛孤延、阿于子、段畅等同样勇武善战,彰显大齐武威!只是……莫多娄显敬、王显等大将战死,殊为可惜……”
莫多娄显敬在汾北被宇文宪所杀,王显在平陇之战为杨素所杀。莫多娄显敬是斛律光的得力部下,死的可惜,王显能力也不俗,但杀他的杨素现在他的手里,怎么算这笔生意并不算亏。他们二人的追封和尊容都是少不了的。
“传朕命,凡立战功的将士,赏赐比往年追加一成!”户部刚刚征收了秋粮和税银,国库充盈,高纬赏赐下去底气壮了不少,“战死或伤残的将士,家中赐良田三十亩,丝绢十四匹,免税三年!”
下面自然是一片称颂拍马之声。高纬顿了顿,正当所有人都等着皇帝进入正题的时候,却等来了一句:
“行了,就到这里,退朝吧……”
众人瞠目结舌,这……就这么没了?
忽然发现,陛下你很调皮呀……
段韶的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看来皇帝还是有分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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