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帘布,扑面而来的是股腥臭味。里面温度很高,更加没有窗户通风。虽说是大白天,可里头却是没有半分光线,完全靠两盏庭燎照亮。正所谓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庭燎就是类似于蜡烛,只是以韦薪所做成,能够长时间燃烧。
里面还有鼎炉熊熊燃烧,闷得就是正常人都吃不消。卓草前脚进门,后脚就立马退了出去。
“卓君这是何意?”
“我本以为外面差,结果里面更差。你们进去后吃得消吗?伤卒吃喝拉撒全在里头,里面泥泞潮湿,又极其闷热。在这里头哪怕是个正常人,都会被闷出病来。”
这种环境简直就是病菌的天堂!
就算把伤口包扎好,可能也会化脓发炎!
卓草长叹口气。他本以为里面会好些,结果还不如昔日谷口县的。现在他算明白,为何军中伍卒对伤卒营都是敬而远之,一个个听到伤卒营后皆是脸色大变。就这环境,他受了伤宁愿重开也不想受此折磨。
“这有何问题?”
蒙恬饶有兴趣的望着卓草,命随从提笔随时记录。他知道卓草是有真本事的,却没想到他能挑这么多刺来。正好趁着现在有功夫,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准备。毕竟北伐之后,必会有大量的伤卒等他们救助。
“先把里面的火炉给撤了。现在天气的确冷,却没冷到这种程度。若是不撤火炉也行,那就开个窗,每天都得保持通风。”
“不可!”公孙光当即站了出来,“伤卒失血过多,乃是体虚元泄。若再开窗引寒风入体,只会令他们外邪入侵,到那时……”
“有这说法吗?”
卓草挠挠头,满脸问号。
“难道卓君未曾看过《万物》?”
“没有……”
“《导引图》呢?”
“也没有……”
“卓君明明医术通玄,却连这些医书都没看过?”
公孙光上下打量着卓草,越看越觉得古怪。他提的医书其实都很基础,属于是入门必读医书。卓草竟然连这些都没看过?
被人如此鄙视,卓草能忍吗?
不能!
“本草纲目看过没?”
“没……没有……”
“千金方看过没?伤寒杂病论看过没?秦草看过没?!”
“没……”
“你好歹是当世名医,连这些都没看过?”
“……”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咳咳!”蒙恬看到有些火药味,连忙道:“二位皆精通医术,也是为伤卒所想,不必针锋相对。小草乃是都尉,代表皇帝。既然他都这么说,那就按其所言试试。如若真的不行,便再按照公孙先生的办法来。”
他本意就是要把这些伤卒当做小白鼠,看看卓草是否有真才实学。要真有能耐,他也放心今后将伤卒都交给卓草。卓草治疫是确有其事,可谁知道他是误打误撞还是真才实学?
他愿意相信卓草,却不能拿上万伤卒的命去赌!
“也罢!”公孙光见状只得作罢,苦笑着道:“便先依卓君所想。人命关天,还望卓君勿要见怪。”
“应该的。”
“话说卓君方才说的都是什么书?老夫学究百家,医家典籍也都听过看过。可刚才说的,老夫却是闻所未闻。”
别问我,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卓草干咳两声。
“需要改进的地方还有很多,不仅仅只是这些。伤卒大部分皆是外伤,最忌讳潮湿闷热的环境。这营寨我看都是以羊皮牛皮葛布制成,开几个窗户应该不难。伤卒大小解更不能随地在大营内,如此污秽反而不利伤卒恢复。”
“言之有理。”
蒙恬若有所思的颔首赞许。
“还有,我看伤卒全都是随便躺在地上。地上不过铺了些稻草羊皮,上面更是遍布血污。我想问问,让你们躺在上头,你们乐意吗?你们俩张嘴闭嘴都是要为伤卒着想,结果就这?”
“……”
“……”
韩信在旁轻轻咳嗽,压低声音道:“卓君……注意些。”
“注意什么?我说的有错吗?”
“……”
韩信也闭嘴不说话了,他知道卓草这也是脾气上来了。只不过也不碍事,卓草好歹也是护军都尉,主要就是管理后勤这块。伤卒营本就在卓草职权范围内,他挑出毛病后完全能上书给皇帝,然后治罪于蒙恬等人。
“卓君所言极是。”
“现在人少改进倒简单,后续又当如何?”
蒙恬面露苦色,这事不是说说这么容易的。昔日伐楚大败而归,伤卒死伤遍地。因为缺乏医用物资,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诸多伤卒痛苦的死在地上,却又无能为力。大战开始,动辄就是数千伤卒,哪来这么多物资?
“没有办法,那就想办法。”卓草揉搓着下巴的胡须,“他们现在就等同于直接睡在地上,这肯定不行。比方说就用木板作为床榻,用石头在下面垫着,让他们睡在木板上。”
“几百块木板好说,可几千上万……”
蒙恬无奈叹气。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北地郡根本没这么多物资。就算皇帝现在调动物资,那也需要时间运送至此地。
“这……”
卓草沉默了。
难不成军方卖惨要钱是传统艺能?
怪不得人都说枪炮一响,黄金万两。打仗几乎就是拼后勤,看谁烧的钱多,方方面面都得掏钱。虽说秦国从军还得自己掏一部分钱,可受伤生病秦国肯定得管,怕是葛布都不够用。
“其实以树干竹子捆在一起,也能做床。”
“嗯?!”
卓草诧异的望着韩信。
“老韩,你……”
“我是看人用竹筏所想到的。”
卓草哭笑不得的点头,他竟然连这茬都给急忘了。后世睡得木板床其实就是这么做的,就没见过人用一整块木板当床的。都是用竹子晒干后从中间劈开,再放进木框里头。
MMP,差点就丢人了!
“若是如此,那倒简单许多。”
“还有何需要改进的?”
公孙光已打消心中疑虑。
他现在就想看看,卓草还有什么本事?
明明身怀医术,却硬要说自己不会。
懂了!
这是藏私?!
这年头敝帚自珍的人可太多了,包括他自己其实也是如此。他们教出来的徒弟,学的那都只是皮毛。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事,他们可不会做。想要学真本事,要么娶了师父的女儿,要么伺候师父到快咽气儿。
卓草年纪轻轻,就有这想法了?
“营寨除开通风外,还得要有专人每日打扫,得保持里面干净整洁。轻伤与重伤分开,以后药剂优先供应重伤卒。至于轻伤的话没必要准备床铺,只要做好包扎勤换葛布就行。这么区分开后,就能确保伤卒都能恢复。”
“有道理,都记下来。”
“唯。”
“咱们进去继续看看。”
有些事还得实际操作才行。
拉开帘布闻着里面的味道,卓草直接戴上口罩,顺手送给他们每人一个。“公孙先生应该知道口罩,以后进出伤卒营都要佩戴口罩。若是吾猜的不错,肯定有医师曾经被传染患病,可对?”
“的确是有……”
公孙光点了点头,他先前有个徒弟医术也是颇为精湛。最重要的是为人正直,在军营中都极其出名。结果半年前却感染恶疾不治而亡。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自甾川来至北地郡。就地埋葬后他本想走的,只是蒙恬惜才再加上北伐在即,就三番五次的请他留下帮忙。
“除开口罩外,还有几点万万要记得。自己手上有伤口的时候,千万别接触伤患。接触伤患的时候,最好要戴上手衣。为伤患包扎好后,最好用硫磺水洗手。”
卓草也想用酒精消毒,可现在哪有?要提炼出医用酒精,那就得消耗大量的粮食。他要敢用这玩意儿消毒,不出三天估计就得给自己脑袋消毒。
“如此也可行。”
卓草向前走了数步,来至个年轻伤卒旁边。他就这么躺在稻草上,下面垫了葛布,已经满是血污。伤卒约莫有二十来岁,光着膀子,染红的葛布包裹着伤口。
“他是什么情况?”
“见……见过上将军。”
“躺着就好。”蒙恬挥了挥手,“他是护军都尉卓草,今后伤卒营就由他负责。汝有何伤患,大可都告诉他。”
“都尉?”
伤卒面露惊讶,强撑着连忙起身。二话不说便要作揖叩拜,连带着其余伤卒也都纷纷要起身。
“都尉来了!”
“都尉医术通玄,咱们都能活命了!”
“兄弟们有救了!伤卒营有救了!”
“咳咳……都先起来吧。”
伤卒满脸激动,“禀都尉,小的乃是军中什长。名为奢,乃是频阳人士。前不久前往草原探查敌情,结果遭遇匈奴伏击,连带着百将卓绛都被诛杀。小的拼尽老命,这才逃了回来。只是左肩中了一箭,现在……”
说着说着,奢的声音已经哽咽。那次他们足足有上百人,却只逃回来寥寥几人,其余人都因伤势恶化而死。他伤势虽浅却也已恶化,伤口化脓,这两日更是高烧不退。医卜也与他说过情况,若是情况再不好转,只怕是……
他在外戍边三年,家中翁媪过的极其清苦。他还有个未婚妻,已经等了他足足三年。他只想着北伐赶紧结束,然后能安然回去成婚。却没想到,可能要客死异乡。
“原来是这样。”
兴许,这就是命吧。
卓绛造的孽,到最后还得他来弥补。
“你先躺下,侯生你看看情况如何。”
“唯。”
侯生走上前来,小心翼翼的解开葛布。狰狞的伤口已经化脓,甚至还泛出些许血水。从伤口情况来看,怕是不太好治。
“得先消毒,而后敷上药粉,再搭配清热化瘀的汤药。不出七日,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为何会恶化成这样?”
“卓君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蒙恬面露怒色,咬牙切齿道:“匈奴所用箭支千奇百怪,甚至还有以兽骨为箭杆的。射箭前,还会染上牛粪马粪等粪便。中箭后哪怕只是轻伤都不能掉以轻心,过不了几日必定都会恶化。”
关于匈奴如何,卓草知道的真不多。只知道他们的单于现在是头曼,至于他们工业发展如何,卓草不可能知道。他记得听谁说起过,说是匈奴其实也有炼铁冶铜制造兵器的。就比方说头曼好大喜功,还斥巨资造了个祭天金人。
只不过,他们的制作工艺极其粗糙。
兵器甲胄,远不如秦国。
匈奴精兵用的兵器除开掠夺外,还有就是偷摸走私来的。别觉得奇怪,哪怕现在照样都无法杜绝。当初列国征伐,匈奴也趁机会大肆出售戎马,用来交易兵器甲胄盐巴这些必须的物资。
这两年情况稍微好转了些,却依旧有商贾铤而走险。对很多商贾而言,只要有300%的利润,他们就能连砍他们头的刀都卖出去。很多人瞧不起商贾,其实就有这方面的原因。商贾无利不起早,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原来是这样……”卓草蹙眉思索道:“我这有个紧急处理伤口的法子,将军可以告知士卒。这法子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用。就算用了后,也不代表就肯定没事,甚至伤口还可能会恶化。”
“什么法子?”
“无人帮忙的时候,可以用火灼烧伤口。”
这招卓草也是看电视知道的,他还专门问过同学。用火灼烧伤口的确是能起到杀菌止血的效果,但是后遗症也很明显。如果没把握好力度,伤势还会加重。
“用火灼烧?”
“对,但是切记别随便用。”
“好,本将军会传令下去。”
用火烧后伤口肯定会留疤,而且今后都不太可能恢复。难看归难看,只要能保住命比什么都强。
“对了,止血化瘀的草药也得多做准备。侯生,你把医书拿出来。”
“啊?”
侯生当即愣住了。
“我让你准备的医书,你没带?”
“带是带了,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能救人便好。”
侯生顿时肉疼不已,眼泪婆娑的自怀中取出本册子。这里面可都是他的心血,是他日以继夜着成。为了这本医书,他隔三差五钻至深山里头,说是扁尝百草都不夸张。为验证药性,更是多次以自身作试验。
他有这想法,其实也是卓草提点的。小泽乡人就那么多,有时候会很清闲。看他闲着没事做,卓草这资本家就看不顺眼,就给他布置个任务。希望他能把天下间的药材都能记录下来,然后撰写成书册。
有了这本书,以后医师学起来会更轻松。可不是简单记录就行,还要有配图。因为卓草说了,他这人脑子笨,有个图看起来更清楚。
每每想到此事,侯生都会泪流满面。刚开始他觉得这是小意思很容易就能搞定,可后来却发现这事怕是穷极他一生都没法完成。
为什么?
这天下间的药草不知凡几,地区不同也会有不同的药草。光在关中地区,他就记录了足足上百种。各种各样的植物都得记录,哪怕是毒草都得记录。记录倒是简单,卓草还让他试出其毒性,这tn是人干的活?!
没错,的确不是人干的!
所以,卓草就让他用硕鼠山雀做实验。
侯生这么不舍得,就是因为这份医书实在是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他还指望着靠这本医书流芳百世,现在传到外面去,他还怎么扬名?
公孙光捧着书册,面露不解。
“草录?侯生着?”
他早早就见过纸,也见过装订成册的书籍,所以也没在意。其实书名本该是百草图录的,只是后来他们觉得这书名不合适。既然是卓草提及,那肯定得叫草录!
“嗯?这上面竟还有配图?”
“嘶……有趣有趣!”
公孙光此刻是肃然起敬,只觉得无比惊奇。配图画的虽说颇为粗糙简陋,却是栩栩如生,他随便翻了几页也都认识。除开配图外,还有各种药性。像是能治什么,和什么搭配会有不适的反应,都有相关记录。
就这份册子,足足记录了上百种药材!
“这里面记载了些止血消炎的药材,比如说大蓟小蓟。不说遍地都是,这些也很常见。有些药材铺应该也有卖的,可以趁着现在先买上些以备不时之需。”
“此事自然没问题。”
公孙光放下书册,看着卓草面露几分愧色。前面他还怀疑卓草藏私,现在看来纯粹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要是藏私的话,也不会把如此重要的医书拿出来。
“卓君,还请受老夫一拜!”
“先生快快请起,吾何德何能受得起?”
“能救这些伤卒,自当受得起!”公孙光抬起头来无比感慨道:“昔日阳庆提及卓君,老夫还觉得他夸大其词。方才得见倒是老夫想多了,卓君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这份草录足以流芳百世,堪称是医家巨作!卓君为伤卒性命甘愿拿出,如此心性,老夫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