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有股子面汤和臊子的气味。
“忽必烈定国号,论功行赏;宋廷趁我们兵力空虚,遣兵溯江而来,打着支援川蜀的名义。他们皆占了名份,唯独我们……”
杨果总结到这里,正色道:“敢问,大部分中原人可知我们与宋廷有何区别?可知我们的抱负与志向?”
李瑕摇了摇头,道:“他们不知。”
当然不知,李瑕虽不忌惮于表露野心,但这依旧属于私下里说的话,有几个或几十个世侯明白李瑕想当皇帝,但一千万中原人从来没听到过李瑕的公开宣称。
没有公然表达,那就只是个人野心,算不上任何名份。
“一个中原王朝马上要建立了,它比南边的小小宋国更可能一统天下,且它的法理比宋国正统……”
杨果说到这里,抬手,止住想说话的林子。
“老夫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说,你心里认为宋国有正统,但老夫尚且不屑一顾,中原更不会有一人承认你宋国的正统。”
林子不服,还是:“大宋……”
“你们宋人怎么想无用,现在老夫是在谈论中原人如何看待。”
“是,在中原人看来,元朝比宋朝正统。”
李瑕一句话阻止林子再插嘴,示意杨果继续说。
杨果有些诧异李瑕顺口就说“元朝”,但这点细枝末节他暂时也没理会。
“中原人有了大元,而我们只是宋国的一个藩镇,这一对比,开春那一场战事带来的影响就会被降到最低。”
“而我们再与忽必烈打政治仗,就处在下风了。”
“不错,原本是一方诸侯立志驱逐蒙虏,如今成了敌国藩镇在攻打大元,忽必烈定会如此宣扬。”
“我们也可作出宣扬。”
“以何名义宣扬?此时谈的,便是这名义。”杨果叹道,“再说宋廷,这次宋廷看我们兵力北移,怕是敢于开战、也很可能开战了。”
“是,宋廷不会错过这个拿下夔门的良机,眼下只是还在准备,且希望我能示弱,主动让出夔门。”
“夔门若不肯让,那便要打了。到时宋廷必称我们是叛臣贼子,那与其被动,不如主动。但此时自立,郡王麾下只怕还有大量的宋臣不会支持,将造成动荡。如今河西未稳,夔门受敌,不能生乱。”
杨果话到最后,皱眉道:“让人两相为难啊。”
“杨公可有法教我?”
“分寸。”杨果道:“为政最讲究火候,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油盐酱醋不能过多,亦不能缺位……”
政治战不同于真刀真枪的战争,攻的是各方的心态,得不停试探,故而分寸很重要。
李瑕自是明白这些,他从延安回来的一路上都在考虑这分寸要如何把握。
谈到这里,杨果渐感吃力,表情踟躇,道:“不得不说,这方面我们金国遗民不如宋廷这些士大夫擅长,吴履斋若是还在,这是他最拿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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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才降下,长安大街上的胡记面摊外便挂起了灯笼。
暮春三月还有些冷,大锅里腾起的烟气便显得犹为暖心。
一队人牵马走来,有人道:“小郎君,天也晚了,吃碗臊子面再回吧?”
“也好。”
遂有护卫大声喊道:“老胡!老陕咥面,铡刀伺候!”
“好哩!”
随着这两声呼喊,面摊上“啪”的一声,一团面被甩在案板上压薄,老胡拿起一把大菜刀就铡,铡得很薄,薄得像能透风。
有常来吃面的老者就形容他铡的面“长如线而柔韧、细如丝而不断”。
如此,才能与臊子和汤入味。
一边煮面,一边唱,唱的是秦腔。
“煮在锅里莲花转,挑在筷子打秋千,捞在碗里一条线……”
食客们系了马,坐在那默默听着,好一会,老胡回头瞥了一眼,见这队人都披麻戴孝,不由一惊。
再定眼一看,却是偶尔有来吃面的主顾,虽不算认识,但也面熟。
“小郎君家中……节哀顺变。”
吴泽应道:“家祖……寿终正寝了。”
“那是喜丧,喜丧。”
老胡其实不知那位吴老是多大年岁,一直以为有八旬,擦了擦手,又问道:“那小郎君守孝,可还吃肉?臊子还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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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泽闭上眼,道:“放。吃饱了还有许多事。”
“好,好。”
老胡是个木讷寡言的,不再多说,只是盛面时给他们每人多加了些臊子……
吴泽从蓝关归来也是饿惨了,风卷残云般吃过面,便让亲随去会帐。
却听那摊主老胡推了钱,道:“今日这面,额请诸位客官。”
一句话,这边一行人都愣了愣,以为这摊主是看他们戴着孝、可怜他们,反倒有些不悦。
老胡连忙道:“额是看诸位客官好像是军爷吧?前阵子不是说长安要打仗了吗?那个……”
他挠了挠鬓角,实在是拙于口舌。
“长安城能平平安安,额请客官们吃碗面,应该的。”
吴泽上前,亲手把钱推到老胡手里,道:“多谢你,今日回长安,听到你这番话……值了。但面钱得给,这是军法。”
说完,他转头又回看了这面摊一眼,吸了吸鼻子,走了出去。
他本是两浙湖州人,这夜回到长安,闻着这里面汤和臊子的气味,想到祖父临终前“守住了关中”的遗言……这一切让他也变成了长安人。
一路回到府邸,只见门前挂着大白灯笼。
进门不久,家中管事便迎上来,低声禀报着。
“郡王回长安了,刚进城便来祭拜了相公……”
吴泽抬头看了看天色,到灵堂磕了头,见过妻儿之后顾不得坐下,换了身衣服便向衙署走去。
衙役都认得他,远远见到他便上前宽慰。
吴泽一一谢了,行礼道:“我想求见郡王,还请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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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之后,吴泽发现李瑕很懂吴潜,当听到李瑕说要宋廷为吴潜平反时,他才明白吴潜当时那又遗憾又欣喜的神情是何意。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沉默之后,吴泽很自然便加入了对局势的商议。
“祖父说,这一战若能挡住蒙虏攻势,基业便算立住了,立业,当先立志……”
随吴潜赴援蓝关这一趟,吴泽听了很多,但直到最后才明白那些慢吞吞的语句其实指点了许多往后的形势。
诗云“好收吾骨瘴江边”,吴泽收的不是吴潜的尸骸,而是政治理念。
如杨果所言,南边的士大夫对政战更擅长。吴泽虽很年轻,但谈论起来很有条理。
“不论是‘伐无道,诛暴秦’,还是‘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哪怕是一句‘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都是教天下人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李瑕没有犹豫,道:“扫荡胡尘,天下一统。”
再想了想,他又加了八个字。
“治世安民,振兴华夏。”
十六个字。
之前不论怎么想怎么做,李瑕这次是明确、正式地提出了他的政治主张。
吴泽眼神激荡起来。
杨果则起身,提笔写下了这句话,之后道:“还是那个问题,该以何名义宣扬?”
“秦王。”
吴泽径直应道。
他是有备而来,整理了衣冠,双手一合,向李瑕长揖一礼到地。
“请王上自封为秦王。”
李瑕没马上答应,坦然受了这一礼。
林子原本听杨果分析了良久,都有些迷糊了,被吴泽带着振奋起来,也跟着行了一礼。
不同于老成持重的杨果考虑问题时处处周全,年轻的吴泽一来,提出建议便是干脆果决。
或者说,这是劝进。
“再答杨公疑问,便以秦王之名谕告天下。”
杨果抚须问道:“为何是秦王?”
“一国之君称王,王上据秦国,自该称秦王。”
吴泽语速很快,又道:“待扫荡胡尘、一统天下,则天下之君称帝,岂非名正言顺?称帝之后,治世安民、振兴华夏,岂非天下士庶之盼?如此,简明了当,世人皆可知王上之志向。”
“治下宋臣如何处置?”
“正是顾忌治下宋臣,故而请王上称国,而非称帝。”吴泽道:“既留有这一份体面,不信宋廷敢撕破脸。”
他的态度与吴潜大不相同,这口口声声的“宋廷”,以及坚决表露出的随李瑕造反的态度,让堂上其他人都有些不习惯。
杨果又看了李瑕一眼,抚须沉吟道:“这次,宋廷一定敢趁机开战。”
“开战也未必就是撕破脸。”
吴泽刚才并非镇定,而是有些太激动,此时才意识到杨果是长辈,声音小了许多。
他向杨果行了一礼,这才继续提出意见。
“自封秦王,宣扬北伐一统,本就是与宋廷撕破脸了。但晚辈自幼常去枢密院,了解宋廷衮衮诸公,他们只要打了败仗,那脸皮就够厚,撕也撕不破。”
“何以确定我们一定能胜?”
“简单,算时间蒙军退兵不过十日,消息根本都还未传到临安,说明宋廷根本想不到我们能这么快击退蒙军。多算击少算,我们必胜。”
杨果指了指吴泽,叹息道:“你啊,像履斋公,但又不像履斋公。”
“我继承的正是祖父遗愿,扫荡胡尘,天下一统,治世安民,振兴华夏,这既是王上的志向,也是祖父与我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