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处置俘虏,是如今摆在夏侯惠面前的问题。
三倍于己的俘虏是很难押解回去的。
更莫说他们如今是深入江东控制的区域,押解俘虏会拖累行军速度,很容易被追击。
依着蒋班的意思,是分开押到营寨外或者邸阁里,尽数杀了割耳带回去计功即可,无需伤脑筋。
但众骑卒怂恿了一个百人将站出来,请求夏侯惠与蒋班允许,让他们将这些俘虏带回去。
准确而言,他们是想将营内的一些兵械带回去。
百人将姓黄名季。
已经将近四十岁了,也在军中效力了近二十年。
为人谦和,作战勇猛且颇有战功,如果不是因为不通文墨而升迁无望,先前代理斥候营军务之人就不是蒋班了。
故而,他在斥候营的威望很高。
他以自身作为例子,声称斥候营的骑卒皆不识字的鄙夫居多,以命相搏也不过是堪堪能混个温饱。若想改善家中的处境,也唯有冀望着斩获之功的赏赐。
而在魏国军律中,俘虏比斩首之功赏赐更丰;缴获军械粮秣,又要比俘虏敌卒更高。
此地的粮秣什么的,他知道是无法带回去。
但他想用战马托运诸如环首刀、弓弩以及箭矢等兵械回去。
自然,骑卒都徒步走回去了,将这些俘虏押送回去,也就是顺势为之了。
且他有办法让这些俘虏不会在沿途暴动或者走脱。
乃是将他们尽数反剪,再用长矛系成捆,放在三人一行的俘虏肩膀上,以绳索与脖和肩绑在一起,如此,三人一行的不协调性,自是不用担忧他们有暴起的可能了。
至于最关键的一点,返程太慢,会不会导致被吴兵追击的危险嘛~
他觉得不可能。
江东素以水战称雄,胆敢在陆上与魏军正面鏖战的还真不多。
且此番袭击阜陵戍守点的战事是偶然为之,兼十分隐蔽,就连发动攻势的己方在晌午之前都不曾想过,贼吴那边自然就更无法预料得到了。
最重要的是,出了阜陵,就是魏吴两国的缓冲地带了啊~
若是他们现今就将营寨焚了,趁夜押解俘虏回去,贼吴横江浦那边就算得悉了消息,又怎么敢前来追击呢?
不担心在追击的时候,被寿春成建制的骑兵曲给包抄了吗?
所以,在没有多大危险之下,他以晓之以情的方式,请夏侯惠与蒋班能网开一面,让他与其他骑卒都能顺势获得一笔可以改善家中妻儿生活的赏赐。
对此,夏侯惠有些踌躇。
身为斥候,理应遵守不可恋战的原则。
而骑兵的最大优势,则是来去如风的机动力!
虽然他知道黄季的分析很有道理,但他不想犯了这种在战场上贪心不足的大忌。
只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说出回绝的话语时,蒋班竟是被说动了,也随之开口恳请他能允许,让那些骑卒能得偿所愿。
因为久在行伍中他,知道源于淮南战场的荒无人烟与物资紧缺,也导致底层士卒的生活很是困顿。
而且他也觉得,返程也不会有危险。
也让夏侯惠迟疑了。
如若他是凭借战功从底层升迁上来的主官,又或者是在军中服役久了的老行伍,他便严词回绝且出声申责了。但他只是一个从洛阳外放而来贵胄子弟,没有履历没有战功,所以倍感众意难违。
尤其是,他来淮南战场的目的,是为了能迅速的积累功勋。
就如这次以身犯险。
身为熟读兵书的将门子弟,他难道不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吗?
有父兄死难在汉中郡的例子,他难道不知道“督将不可亲战”的常识吗?
不,他都知道!
明知之而犹为之,是他觉得时不我待。
具备了身为夏侯氏的天生优势,再加上军功就能平步青云、在庙堂中拥有话语权。
按部就班熬资历、耗费十年八年坐等战事爆发积累到高位,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因为曹真即将要伐蜀了,也意味着曹魏社稷的宗室大将就要迎来无有一人的困迫了。
他要赶在司马懿成为军中第一人的期间,异军突起,成为天子曹叡可依赖的“宗室”,成为举国都公认的谯沛元勋翘楚。也唯有这样,在社稷面临动荡之际,曹魏忠臣才会自发向他靠拢,将他奉为可力擎曹魏社稷的砥柱!
以他如今不过牙门将的身份,又兼刚刚被外放来淮南的资历浅浅,想做这点,也只有用非常手段了。
如此番执意深入敌占区弄险,是为了扬勇名。
军中多粗鄙,有勇名者备受尊敬、也更容易得到拥护。
而现今蒋班与黄季的请求,则是让他看到了笼络人心的机会,一个日后所有骑卒都愿意为他死力的契机。
在淮南战场,三百精锐骑卒皆愿死力,想立下功绩还真就不算什么难事了~
毕竟当年的张辽威震逍遥津的时候,也不过八百人愿死力啊~
这便是他的迟疑所在。
理智在提醒他这样作不对;但侥幸心理则是在不停的怂恿着他,让他务必要把握住这种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因为他一旦回绝了众人的请求,就相当于把士卒们的财路给断了.....
日后就莫要想着能得士卒死力相随,不被他们私下诟病与诽议就是万幸了!
而就在这时,蒋班见夏侯惠面有意动之色,便又加了一句。
声称他可以连夜倍道赶回寿春,从斥候营内带来百骑过来接应,如此算算路程,至多一天就他们就可彻底脱险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夏侯惠若是再回绝,那就真的太不近人情了。
故而,一时间皆大欢喜。
蒋班当即驰马归去不提,黄季也招呼着其他骑卒忙活反剪俘虏、搜刮兵械,赶着连夜押解归去等事。而夏侯惠则是在收集灯油、柴火等物,准备在临行之际一把火将江东阜陵的戍守点给焚了。
不可免,一番忙活下来,足足耽误了半个时辰。
当夏侯惠亲自点燃营寨策马缓缓离去之际,心中还喃喃了一句——此地离横江浦颇有距离,贼吴应是不会发觉吧?
然而,在战场之上,为将者一旦有了侥幸之心,往往就是踏上了取死之道。
是故他也很快就迎来了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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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江浦,江东戍坞。
在十余骑斥候外出搜寻的一刻钟后,一支百余人的骑兵也缓缓出坞。
为首那人赫然正是岁初才调来此地任职的主官。
他是丁奉,字承渊。
虽是寒门出身、分别在甘宁、陆逊、潘璋等人帐下效力,但因为骁勇善战,每战奋勇当先且常能斩将夺旗而归,故而已然累功拜为偏将军。
孙权称帝迁都后,以日后攻伐重心在淮南,便将他转来前线横江浦作主官。
他到职后也兢兢业业,时刻为攻魏而准备着。
诸如今日这种信使逾期不归的小事,同样也没有等闲视之。
而是一边派出斥候搜寻,一边打算亲自带着亲兵部曲赶去阜陵戍守点一探究竟。
是的,他觉得阜陵戍守点可能出事了。
缘由他到任后还曾上表建业,声称阜陵戍守点仅有百余士卒不妥,建议恢复先前三四百人的建制,但没有被采纳。
也正是因此,他心中也对阜陵那边多留意了几分。
一听到信使不归,当即决定不辞劳顿的连夜赶去也就不奇怪了。
事实上,他的战场嗅觉很正确。
当他引部曲出营约莫半个时辰后,先前派遣出来搜寻沿途树林与山坳谷地的斥候,便疾驰而来,禀报了发现了三名信使尸首之事。
且还以三人左耳皆被割去的细节,断言这绝对是魏军斥候所为。
魏军斥候绕过濡须坞进入后方,这种往常不曾有过的事情,更让丁奉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也当即下令所有部曲快马加鞭赶去阜陵。
至于,为何没有让人归去引更多兵卒一并前往嘛~
江东不产马,没有成建制的骑兵。
以往在战场上缴获的战马以及与蜀国交易得来的滇马,只能堪堪足够配备给斥候,以及赏赐给作战勇猛的将率配备亲兵部曲。
以横江浦与阜陵的距离,算算时间,调遣步卒赶过去也无济于事了。
再者,勇冠吴军的丁奉也无所畏惧。
近三更时,行至半路。
又迎面遇上了先前赶赴阜陵打探消息、正疾驰返归的斥候。
也让他得悉了阜陵戍守点已然被焚毁的军情。
如若换做其他江东将率,得悉戍守点已然被毁掉后,便会以事已不可改而返道回去,上表庙堂以及整军备战了。
但丁奉则是不同。
从底层一刀一枪拼到偏将军的他,还将那斥候细细询问了一番。
待得悉焚毁的戍守点内余火依旧燃烧得很旺、且营地内外没有发现多少尸体等的细节后,他便再次督促部曲不可吝啬马力、倍道兼程赶过去。
因为他笃定魏军定不会走远!
依着魏军嗜杀的惯例,没有多少尸体,自然就是被当作俘虏带回去了。
有俘虏的拖累,当然走得很慢。
且他本就是庐江人氏,对江淮一带的地理十分熟悉,既然魏军是从阜陵归去的,选择什么路线他无需思虑也能有答案。
胆敢越境来犯,那就让尔等有来无回!
在策马驰骋的之际,丁奉的满腔愤慨也随着马背颠簸愈来愈高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