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虫豸欢鸣。
暮春夏初之交那如水的夜风,轻轻涤荡去了白天的喧嚣和浮躁。
空气中隐约弥漫的花香是那样的沁人心脾。
漫天星辰的倒影,就像无数珍珠洒落在波光粼粼的大野泽上,让夜晚是如此的浪漫多姿,也与白昼忙碌着春耕的士家身上那股了无生气的麻木,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果然,世间就是如此讽刺。
或许,原先历史轨迹的神州陆沉三百年至暗时刻,其缘由不仅是因为司马家的不堪,也因为曹魏政权早早就种下了因果了罢。就是不知,这股沉寂在黑暗之中的麻木,会不会在有朝一日变成燎原之火,将世间所有的不公都尽焚毁。
也顺势,将我们这群肉食者践踏入尘埃。
斜斜靠着小亭柱的夏侯惠,默默望着漫天星辰坠湖泽,心中思绪万千。
这是他来到成阳县的第三日,也是最后一个晚上。
翌日,他就继续赶路前往淮南寿春了。
而在这三日之中,夏侯威不仅带他去看了士家军屯、黎庶民屯,还给讲诉了许多事情,比如关乎于淮南战场的现状,以及支持淮南战线的后方兖、徐、青以及豫州等状况。
一来,是很笃定的告诉夏侯惠,今岁淮南应是难有战事了。
虽然大将军曹真伐蜀已成定局,而蜀吴联盟,依着常理贼吴在魏伐蜀的时候,也会策动出兵来围魏救赵。但就在开春之前,孙权便遣将军卫温、诸葛直领兵万人、船舰无数浮海去寻夷洲及亶洲了。
扬州被魏国与江东各据一半,大致是划江而治。
彼若是有兴兵犯境之念,断然不会在开战之前,先分出一部分精锐水师深入大海去寻遗世在外的岛屿与化外之民。
另一,则是以身示范的告示夏侯惠,身为谯沛元勋之后,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那时,夏侯威带他去黎庶民屯走走看看的时候,很自豪的声称,隶属于他管辖之下的民屯,是整个魏国为数不多不被世家与豪右侵吞田亩的,更是仍旧保持着“无牛官六民四,有牛对半”分配的个例。
因为他到任后,依着先前库册的记录,将所有被侵占的田亩悉数收回来了。
以很强硬的手段。
直接带着士卒,将侵占田亩的士族或豪右之家的管事、徒附全部抓了起来,录入了屯田客的户籍。用他的话来说,这些田亩都是武帝时期就划入官府的屯田了,耕种这些田亩的人自然就是屯田客了。
若是不承认嘛~
尔等是想要造反吗?!
家中管事与徒附被抓了的士族豪右,对此自是不甘心。
想请托济阴太守以及兖州刺史出面说项,却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
无他,郡国太守与内史,依律不得干预屯田校尉事务。
最重要的是,夏侯威身份不一般啊~
若是事情闹大了,被捅到庙堂之上了,同级别的官僚相争,天子曹叡会偏向谯沛元勋之后还是外姓郡守呢?
更莫说在这事情上,夏侯威师出有名有理有据啊!
也就是说,夏侯威这是对在即将孤身在外地任职的六弟,隐晦的传授着为官心得。
作为夏侯家的一员,最大的优势是天然具备天子的信任与偏袒!
所以,在为官之时不必顾虑太多。
只要事情是正确的、有法可依的,手段激烈点、行事孟浪一些也无所谓,大胆的去做,捅出篓子了也会有天子帮衬维护着!
至于,明明夏侯惠乃是被放武职,他为何要鼓励其行事更“鲁莽”一些嘛~
他不希望夏侯惠久在淮南战场。
正如夏侯惠很了然他的性情一样,他也对夏侯惠知之甚详——他的这位六弟,并没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酷虐!
而想在淮南战场之上作出功绩或者大放异彩,首先要将自己变成视人命如草芥的人。
这是魏武曹操创业时期的遗留与敌我优劣势造就的。
在群雄割据的时期,兖州曾因为陈宫与张邈迎吕布叛乱、青州有黄巾肆虐、徐州数番被屠戮、江淮之间在袁术的横征暴敛之下人相食啖,白骨委积。以至素以丰饶着称的中原腹心之地,生民百遗一。
后来,江东与魏国在淮南反复拉锯互攻。
魏武曹操为了战略需要,还将整个江淮的黎庶徙走,让寿春城以下皆百里无人烟、千里无鸡鸣。且在曹丕执政时期,三次征伐江东,让黎庶没有修养生息的时间;当今天子曹叡继位后,便又有了石亭之战的惨败,将好不容易才恢复的一缕元气也给丧尽了。
可以说,如今魏国的东线,不管是兵士还是粮秣辎重都很吃紧。
半个扬州就不必提了,仅是六安县一带有些百姓。
青徐二州也只能堪堪自守,不复有驰援淮南战线之实力。
而豫州是与荆州并称的,隶属在司马懿的管辖之下,粮秣与物资的日常供给都是转运给荆襄战线的。非大战之际、无有天子诏令,豫州是不会为淮南战线供血的。
是故,真正持续给淮南战线供血的后方,乃是兖州。
并非是兖州寥寥无几的郡兵,而是“战时为卒、非战为农”的士家。
而兖州士家是什么状况,他已经让夏侯惠亲眼目睹了......
想在淮南战场之上建功立业,希望能寄托这些犹如行尸走肉的士家登锋履刃、奋勇杀敌吗?
不!
是狠下心肠,让这些士家去填沟壑、去消耗贼吴的锐气;将他们当作弃子去诱敌、去牵制贼吴的主力,为常备精锐创造击破贼吴的机会。
是啊,要先以这些士家的性命作为代价,才能迎来破敌的希望。
“石亭之战后,我魏国东线受创甚重,恐十数年之内不复有横江之力矣。”
这是夏侯威的感慨。
也是对夏侯惠的劝告——
如果夏侯惠想以武勋立身,那就应该力争进入洛阳中军。唯有进入洛阳中军,才能有资格参与举国的战事,才不乏建立功勋的时候。
而他才刚被左迁外放来淮南,如何谋划回去洛阳嘛~
也不难。
学他处置民屯田亩被侵吞的手段即可。
如今镇守东线的满宠,最早就是以不畏权贵、打压豪右而扬名的。若是夏侯惠到了淮南后,维持着刚正不阿的作风,并趁机针对军制、屯田等弊病提出见解,自然就能赢得满宠的赏识,再加上夏侯这个姓氏,复归洛阳就不是难事了。
只不过,夏侯威的一番苦心悉数付之东流了。
夏侯惠很“固执”的认定淮南战场大有可为,是以武勋立身崭露头角的不二选。
毕竟有孙权嘛~
不过夏侯威的苦口婆心,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相反,他让夏侯惠有一种柳暗花明之感。
更让夏侯惠心中那股对可左右朝政权柄的权欲蓬勃生长。
尽管他早就知道,魏国自武帝曹操伊始,对待黎庶与士卒便有着暴戾之名,但从他人口中听闻与亲眼目睹的感触是截然不同的。
是啊,他很想改变世兵制,让那些士家有做人的权力。
只是现在的他没有实力改变。
所以他也开始对权力无比渴望了起来。
这不是他有悲天悯人的胸襟,而是源于他的雄心壮志——如果他能改善世兵制,那么,他将会迎来所有士家的拥护,拥有无数甘愿为他死不旋踵的将士!
这股力量,可不是零零散散收养小儿能比拟的!
想为曹魏续命、避免神州陆沉,规劝天子曹叡是途径之一,扼杀高平陵事变也是其一,荡除诸如世兵制这种不得人心的弊病也是其一。
当然了,想改善世兵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也是不能如实告知夏侯威的。
是故,他很恭谦的听着四兄耳提面命,表现十分受用的姿态后,便图穷匕见,提出了此番拜访兄长的另一个目的:问夏侯威可否允许,让他的扈从孙叔从士家中挑选一些资质不错的小儿,带回去当作部曲来养。
对此,夏侯威略作思虑便允了。
自家六弟都从武职了嘛,哪能不需要培养亲兵部曲呢?
且他掌控着大半个济阴郡的士家军屯、黎庶民屯呢,横竖不过是随手将一些士家小儿的录籍标为早夭罢了。
才多大点事。
再者士家的小儿能被夏侯惠收养,那也是一种让他们改变命运的善举不是?
自然,在应允了之后,他还顺势唠叨了几句。
声称收养士家小儿当作亲兵部曲,这种事情是长远之计。
而夏侯惠的当前之计,乃是到了淮南寿春后,莫要以门第身份自矜,应以平和的心态与军中莽夫相交。如此,万一在战场上面临危机的时候,才能有将士秉着袍泽之义与他并肩决死而战。
对于这点,夏侯惠十分真挚的作谢。
也启发了他另一个思路。
驻扎在淮南战线的常备精锐将士,应是不乏出身低微、年纪尚少但才学颇优之人吧?
若是我在他籍籍无名、怀才不遇之际,坦诚相待、倾心相交,应能收获他的善意,日后也能将他引为助力吧?
而且,他与杜恕交情还可以啊~
若是发现一些受限于门楣而无法晋升的刀笔小吏,也可以将之推给杜恕进入天子恩科啊~
带着这样的心思,夏侯惠对今岁恐难从贼吴寻立功绩的实况一点都不沮丧。而他赶到淮南寿春入职后,还真就发现了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