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前。
郑二娘不知从哪取出了一件鹅绒立领的红色袄子。
袄子胸前绣有一头精神奕奕的小狮子,瞅着格外喜庆。
郑修不情不愿地穿上——这是他小时候穿过的衣服。他不情愿的理由除了不喜欢穿旧衣服之外,这穿上后还让他觉得,连衣服都乱了辈分。
“瞧,多像你爹。”
郑二娘一看郑修乖乖穿上,乐得眉开眼笑,左右打量:“太像了。”
郑二娘牵着郑修的小手走在街头。
走出几条街,郑修便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
冷不丁回头一看,郑修一愣,竟是凤北。
凤北偷偷摸摸跟着干什么。
郑修背嵴发寒,他总感觉眼下的境况有些奇怪,让他有种身处修罗场的错觉。
“满糖的驴打滚儿!不甜不要钱嘞!”
街头小贩吆喝,郑二娘眼睛一亮,上前买了两串最大的,给郑修塞了一串。
郑修眼角一抽,但还是乖乖接过,舔了几口,腻得发慌。
郑二娘仿佛要将“郑恶”这些年受过的“委屈”尽数弥补一般,一连走过几条街,给郑修买了不少街头小吃。
“来口热腾腾的温麦嘞!”
“蜂糕来哎,艾窝窝!”
“好大块的豌豆黄,您闹块儿尝尝吧!”
“来好酸辣的凉粉儿来、拨鱼儿,酸来还又辣呀!”
“油炸鬼烧饼!脆又香嘞!”
“嗝~”
一连逛了十个小摊,郑修嘴里塞得满满的,整个人都不好了,直打饱嗝。
在吃到第三家时,郑修就觉得奇怪。
郑二娘似乎专往他不喜欢的小吃上走。
直到第十个小摊,郑二娘手里托着一个小碗,竹签上扎着一根“煎灌肠”,笑眯眯地送到郑修嘴边。
“吃呀!”
看着表面焦黄油腻的猪大肠里灌满了红红绿绿的红曲豆蔻湖,郑修腮帮子一鼓,隐约察觉到二娘的想法。
郑二娘笑容更甚,凑到郑修耳边,用仅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怎么不吃了呢,老爷。”
“!”
全郑家众所周知,煎灌肠是郑修最讨厌的食物。
郑修总觉得肠子里有屎。
即便洗得再干净,这属于心理障碍,难以跨越。
二娘那白皙手指上拎着长长的竹签,竹签上扎着一串煎灌肠,差点让郑修吐出来。
“你怎么就不吃了呢,老爷。”
郑二娘在郑修耳边,一口道破郑修身份。
她果然发现了!
见郑修不答,郑二娘不依不饶地将煎灌肠往郑修嘴边塞:“呀,这煎肠儿看着可香了呢。你生在南方定是没吃过吧。”
郑修用力转过头。
“夏雨荷?”
郑二娘唇角一勾,笑得很开心。
郑修这下彻底明白了,郑二娘这是生气了。
小时候郑二娘拿黑店的故事吓唬他的时候,就是这般灿烂的笑容。
后来郑浩然身故,郑二娘成熟稳重,渐渐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才收敛了那调皮心性。
郑二娘笑得越夸张,说明她越生气。
郑修正想小声哔哔,郑二娘却用一根食指按住了郑修的嘴,不让他说。
郑二娘偏过头,刚才还笑意吟吟的她如今眼中却泛着泪光。
但再转头时,她眨眨眼,眼中泪光消失不见,郑二娘笑道:“看来你是吃饱了呀,咱们回家吧。”
一路上。
郑二娘没再将煎灌肠塞郑修嘴里。
稳稳地牵着郑修的手,郑二娘与郑修一前一后向郑家走去。
凤北远远跟着。
郑修感觉到郑二娘的手有些颤抖。
郑二娘没有回头,平静说道:“你……爹与二娘自小,相依为命。”
“你爹他,就是二娘的天,是二娘的命。”
“你爹当时出了事,二娘可是焦急得很。”
“如果能知道你爹平安无事,二娘自会心宽。”
“若你爹有事瞒着我,我要说不生气,那也是假的很。”
“你,”
二娘回头,瞪了郑修一眼:“懂么?”
郑修连忙点头,他靠近二娘身边,小声道:“你怎么发现的?”
“哼,”郑二娘一路上生生逼着郑修吃遍了“十大讨厌小吃”后,心中闷气消去不少,如今面上笑意满满,轻哼一声,道:“你看着我那眼里全是话,你或许能骗天下人,可你怎能骗得了二娘?”
郑修尴尬。
郑二娘对他太熟悉了。
但在尴尬的同时,不知为何,郑修心中竟多了几分窃喜与庆幸。他与郑二娘的感情似乎没有随着世界的改变而发生变化,二娘仍是那二娘,与他相依为命渡过了童年的二娘,记忆如故。这也是为什么二娘在病愈之后,单凭几眼对视,便认出自己。
郑二娘步履轻盈,牵着郑修返回郑家。
家中婢女看见二娘与少爷归来,看见二娘脸上笑意,请安后忍不住问:“二娘今日好风采,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郑二娘敷衍一二后,与郑修走到无人处,捏着郑修的脸蛋:“你打算何时向二娘解释清楚?”
她指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要装成小孩。
有什么企图。
这时一路跟随着二娘与郑修的凤北,作揖道:“夜未央,上弦三,凤北,打扰了。”
她礼貌入门。
藏在郑家暗处的兄弟会刺客,似乎也对凤北来访见怪不怪,凤北的到来没引发任何动静。
远远地看着凤北,郑二娘眼珠子一转,笑着问:“呵呵,是因为她?”
“怎么可能!”郑修拍开二娘捏着自己脸蛋的手,失口否认:“我有苦衷。”
见郑修回到郑家也是遮遮掩掩的样子,郑二娘忽地蹙眉,明白郑修的忧虑处。
老爷变成这幅样子的原因,似乎连郑家其他人都必须瞒着。
“那你……爹现在,可曾平安无事?”
郑二娘变着法子问。
郑修点头,压低声音:“放心,人在牢心在外,安然无恙。”
郑二娘松了一口气,见郑修准备提腿就跑向凤北,郑二娘哭笑不得地将郑修拉回来:“你别着急呀,二娘还有一事。”
“你快问呀,我怕凤北跑了!”
郑二娘看了看凤北,又看了看小孩,暗啐一口,心道你嘴上还说不是为了凤北,居然变成这般模样,也不知是练了什么古怪奇术,偏喜欢这般调调。郑二娘虽然未修奇术,一开始她隐约察觉到身边的人都各有奇怪本事,后来吱吱没忍住,在闺房内与二娘私语,偷偷告诉二娘门径奇术的秘辛,二娘才知道世间另藏乾坤。
当时她去求仙姑庙,这或许也是其中一个理由。
如今将老爷种种怪异举动联系在一块,二娘脑中产生了诸多怪异念头,更是回想起昨夜萍萍几人感情流露时将少年抱紧那幕,暗道难怪这些年老爷对身边花儿不屑一顾,原来如此,是喜欢别样的滋味。
哼哼,二娘懂了。
郑修察觉到郑二娘的目光有几分古怪,但他没往他处想,盯着凤北那边,哪里知道郑二娘心中生出了奇怪的误会。
“这事,可有其他人知晓?”
“目前就你看出来了,我的好姐姐。”
“成~那你去吧。”
郑二娘心满意足地将郑修推开。
似乎二娘还乐起来了?
察觉到郑二娘心情突然变好,郑修暗道奇怪,但还是转头蹬蹬迈着大步来到凤北面前,收拾心情,腆着脸问凤北。
“凤北姐姐,今天有空波?”
远处,郑二娘看着化身少年的老爷,主动出击,默默点头,心中激荡,不由抚胸平复,宽慰不已。
凤北负手而立,叨扰一夜,她正准备向郑家辞别,却见腼腆少年出声询问,那熟悉的面容一时间让她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他还是他爹。
点点头,凤北如实回答:“有。”
“我说小凤啊...啊呸,不是,我意思是,凤北姐姐,你是了解我的,我自小仰慕夜未央。”
“嗯?”凤北发出鼻音,声调上扬。
“凤北姐姐你,能不能陪陪我?”
郑修心里想说的其实是:呐,凤北,你愿意当我郑修的经验包么?
思来想去,他决定将这句话修饰得稍微圆润一些。
简单来说,这叫做“商人的话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