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朗解释道:“这件事我想了很久。”
确实是想了很久,出使契丹时,郑朗就想过此事的轻重,但不能说。
“北方严寒,制约了北方人口增涨,但这几种杂粮能适宜契丹大多数地区种植,不仅能做为粮食,也能做为饲料。它们的出现,会使契丹解决粮食难题。不过就是我们不给,几年后,契丹能否从其他渠道得到这些种籽?”
几人一些拧起眉头。
这非是棉花占城稻,契丹望洋兴叹,它们耐寒耐旱,就是为北方准备的,几年后必将普及北方各地,宋朝能从契丹引进西瓜,契丹难道不知道从宋朝引进这些杂粮?
郑朗又道:“于其他们自己引进,不如我们主动做人情。其次,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唐明皇因武则天与韦氏所逼,起于忧患之间,于是才有了开元盛世,开元盛世后文治武功达到巅峰,于是死于安乐,有了李林甫专权、安史之乱。”
“是啊,子孙要切记,”赵顼说道。此时宋朝不能说是巅峰,也许内治与经济上,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巅峰,军事不行,掣肘于西夏,屈居于契丹,远不能与开元巅峰时相比。
“陛下,那是,但契丹呢。契丹乃是举世大国,至少眼下我朝与西夏看上去不能对契丹构成任何威胁,由是契丹皇帝游嬉于狩猎,崇尚于佛释之间,内又有歼臣当道,几乎与天宝末年十分地相似。表面看上去就是北方严寒,掣肘着契丹人口增加,这成了契丹无解的难题。实际不是。契丹人强悍一是寒冷的天气,造就了百姓凶悍。但寒冷天气不是唯一,例如南方一些深山里的蛮人,同样凶悍无比。所以还有其他原因,贫困、愚昧、闭塞。比如我朝,东南百姓相对而言,要柔弱,因为他们有良好的地理环境,精力放在创造财富上了。所以契丹人强悍,还有贫困与愚味的原因,同时大多数人过着游牧生活,马上出生马上成长,骑术精湛。一旦推广这些杂粮种子,会有更多的百姓定居下来,衣食无忧,在战场上就不会拼命。还会凶悍,可远不及现在。虽然人口增加,甚至不愁粮食,可失去了凶悍与野姓,契丹与我朝比拼什么?人口数量,或是财富,或是兵器优良?”
换一个角度思考,就会得到两样的结果。
大家一起深思起来。
郑朗继续道:“再者,西夏数败,梁氏失心,西夏国主李秉常从掳获的汉人嘴中听到许多我朝的事迹,仰幕中原文明,与梁氏产生了争执。但我们不能相信李秉常会有好心,比如其父李谅祚,也仰幕中原文明,他只不过借助中原先进的文明,创造更多的财富,以及一种安宁的统治秩序,而非对我朝忠诚友好。李秉常亦是如此,同时多了一层目标,梁氏推翻汉礼,李秉常恢复汉礼,乃是借助这个冲突,从母亲与梁家手中将权利抢回来。陛下,臣以为不久就是收复西夏的时候了。”
“不妥啊,天下欠负还没有偿还呢。”吕大防说道。
就是用兵,也要等将欠负偿还了,况且对西夏用兵,得准备多少钱帛?
郑朗笑了一笑,两府九位大佬,吴充、王珪与吕公弼是中立派,韩绛、张方平与章惇是支持派,吕大防是反对派,但吕大防不会象刘挚那样,野心勃勃,动辄人身污陷,因此在郑朗刻意保留下,吕大防一直呆在东府。这也是郑朗用人的特色,与派别无关,那怕是所谓的君子石介,郑朗同样反感。那怕是改革派,吕惠卿,郑朗也不喜,因此在司马光运作下,吕惠卿贬放出去后,郑朗返回中书也没有将吕惠卿调回。
可以有权谋之术,可以思想政见不同,也可以反对争执,但要有一定的德艹,这是做臣子的底线。
与史书无关,更与史上后来的士大夫刻意美化无关。
郑朗道:“微仲,一人拥有十万家产,会不会在意手中的五千低息借款?若没有大的用兵费用与灾害,朝廷每年可以积余七千余万。再说诸监,仅是诸监成本朝廷就用了近五亿缗钱,若在钞行变卖,价值在十七亿缗巨数。仅是八千余万欠负,朝廷已不用为虑了。再说这两年,朝廷花了三千万缗钱,在西北储备了大批物资粮草,内藏库已满,三司还有两千余万储备,武器先进,兵强马壮,与庆历仓促用兵相比,是天壤之别。况且明年后年,朝廷还会产生大量盈余,用于伐夏的军费,虽紧张,但差距不会太大。可是时机若过了,就不会再来。当然,能否用兵,也要看情况甄别的。不过用兵西夏,这次乃是灭国战争,最要紧的就是契丹的态度。故我认为此时献出种籽,一是暂时交好契丹,二是让契丹以为我们会害怕他们,为伐夏赢得有利的条件。”
还有原因郑朗未说出来,包括熙宁旱灾,仅是小冰河来临前的征兆,暂时还没有多大危害,不过时间不长了,再过二十年,小冰河就会正式来临,大观四年,福州大寒,荔枝多冻死,遍山皆白(厚霜),弥望成枯林。严重到这种地步。政和元年,太湖河水尽冰,桔树全部冻死,百姓流泪伐而为薪。政和三年,黄淮海多数地区连降大雪,平地八尺,飞鸟多冻死。靖康元年,金人入侵,遭遇大寒,开封守城兵士噤战不能执兵,有僵扑者。冷到这种地步,又没有一个棉花御寒,连兵器都拿不起来,甚至直接冻死在城头上,如何抵达生在寒冷地带生猛的女真战士?
女真崛起,何尝不是小冰河带来的危害,不得不南下与契丹人一逐雌雄,契丹人败了,挡在前面的厚墙倒塌,宋朝也就悲催了。就是没有童贯的勾引,十之**,北宋还会遭到女真入侵,顶多这个时间会推迟数年。
有了这些杂粮,那么女真人未必会冒这个险,举族为兵。
但这个危机,郑朗是不能说的。
其实仅凭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就能说服大家。更不要说这三条理由。
然而赵顼眼中略有些失神。
赵顼看到郑朗劳累,亲自安慰,郑朗说了一句,国家弊病太多,不累不行,等到国家弊端一一解决,西夏事了,臣就会致仕,好好休息。
经过这么多年的改革,冗兵冗官冗政现象逐步得到解决,剩下的事只有西夏。西夏一了,郑朗就会淡出政局。
这些年郑朗就象一根砥柱一样,撑起了宋朝的天空,还没有来临,仅是想到郑朗真正淡出政局,赵顼已经失神。
赵顼的心思,大家不知道,吕大防又说道:“大军一起,生灵又遭涂炭。”
“西夏不灭,西北不宁,陕西边境百姓每年都在饱受着涂炭之苦,而西夏不灭,我朝也就永远为契丹掣肘。不得不为,而且一人也死了,不能再拖下去。”
“谁?”
“西夏事了,你就知道。”郑朗微微叹息。五名顶级斥候,化名为李黄主的卫阳今年秋天因病去逝。临死前卫阳十分不甘,如今只剩下四名斥候。若再拖下去,冯高、吕毅、赵善金、魏治方四人全部去世,这个大好的棋子就会失去作用。不过现在这个消息仍不能公布。
郑朗迅速转移了话题,又说道:“并且也到了抽薪的时候。”
“何?”
“微仲,还记得叛逃到西夏的陈铎吧?”
“知道,他不是击杀了吗?”
“没有,陈铎乃是我派出去的密探,我朝出兵湟州,西夏必救,可西夏会困于财政,因此我让陈铎叛逃到西夏,出谋划策,让西夏成立银行,解决财政困难。事实非是,以前我一直说银行印刷多少交子,就必须准备多少金银铜,许多人反对。幸好,一直采用了这个策略。若不顾金属的储备,大肆印刷交子,就会出现严重危机。比如说是西夏,现在一共印刷了五千多万缗的交子。但实际储备金属等值只有四百来万。”
一开始没有那么多的,不过宋朝一直未动手,这些年西夏不停的入侵搔扰宋朝,财政越来越紧张,既然有这个利器在手,于是越印越多。造成一个结果,交子价格下跌,一缗交子仅相当于七百余文现钱。但还没有形成危害。
危害在郑朗的这一决定里。
郑朗又道:“这些年特务营一些密探化装为商人,用货物持有了许多西夏交子,近达四百万。现在可以下令,让他们用西夏交子兑换金银铜钱。”
几个大佬只有张方平与王安石执掌三司,这些开支从他们手中经过的,才知道真相。其他人听了,全部目瞪口呆,若真如此,将会抽出来近三百万现钱。也就是说西夏所谓银行里的交子,会成为空中楼阁,迅速倒塌。当然,西夏国内还有许多金银铜,可这些金子银子分散在各个贵族手中,他们能拿出来“救市”,至于铜,西夏各个佛寺里有许多铜像,难道也要将诸佛像一起打倒,拿出来“救市”。
真抽出来了,西夏将会面临一场天大的灾难。
想到这个后果,几人一起倒吸冷气。
赵顼看到他们表情,不由呵呵一乐。灭掉吐蕃,仅是一个功绩,不是赵顼的梦想,让他来换,宁肯灭掉西夏,也不愿意灭掉吐蕃。一个西夏,一个幽云十六州,乃是赵顼最大的梦想。
郑朗又说道:“诸位,此事务必保密,谁泄露出去,谁就要承担后果。”
几人全部点头。
身在这个地位上,难说多干净,包括郑朗也不能说是心思干净,不过这几人至少还能顾着大局,而非是象刘挚这些“耿直敢言”的大臣。
郑朗又说道:“这是西夏,就是我朝也不行,虽西夏与契丹没有这么大的经济总量,危害银行,但国内却有许多巨商大贾,他们手中财富不可估量。又身为贾商,逐利而行,只要银行没有足够的储备金属,他们为了谋利,可以借助手中的财富与杠杆原理,撬动交子的价格,交子失去了信誉,银行收益也就结束了。因此一直以来,我要求严格去执行着这一政策。”
说了也未必会全部懂,更不知道经济上的杠杆撬动原理,但银行的利润在国家收益中越来越重,谁也不希望它出事。
吴充问道:“那个陈铎呢?”
“当然未死,”郑朗又是一笑道,乱刃分尸,谁能认出来是真陈铎还是假陈铎。然后郑朗看着西方说道:“四十多年,才磨一剑,好长的时间。”
赵顼又再次失神。
庆历之战,赵祯大肆调动军队,不仅是防御,若是防御根本不需要派驻那么多兵力,那时就想对付西夏。可迫于经济,以及当时的军事力量,无论张亢麟州大捷或者是郑朗泾原路大捷,最后都不了了之。虽和平了,但在这四十年间,那怕宋朝给了无数岁赐,用掉钱帛计达一千多万缗,还不包括互市对西夏的帮助,西夏仍多次入侵,大小入侵次数计达三百多次。
直到现在,宋朝才真正露出獠牙。
以这么大的国家,对付西夏,四十年的时间确实太过于漫长。
都会散,郑朗从枢密院带回去一份情报,回到家中,来到书房,书房里正坐着一个英俊的青年,神情忧郁的抱着一本书在看。郑朗和声说道:“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