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朗说过人的成长环境对心路产生的影响,赵祯不会多问了,一声叹息,不是怪欧阳修,而是宋朝整个官场的制度,然而有什么好办法代替呢?
问:“郑卿,那何人代替欧阳修?”
“有人,臣安排时就想好了,为何让何郯去,有的人不会因为宦海而沉浮的。”
“妙也。”赵祯喜道。
何郯威名虽不及欧阳修,同样也是一个成名的老臣,至少对地方上的各个主户比田瑜等官员要更有震慑力。
郑朗又说道:“陛下,且不能小视司马光与王安石。”
“朕一直想重用,不过为了避讳……”
“臣明白。”郑朗坦然地说出,举贤不避亲仇,非是丑事,况且二人确实颇有作为。实际郑朗还有一个用意,十几年的官场走下来,司马光与王安石有各自不同的成长道路,思想也渐渐出现严重分岐,这让郑朗隐隐有些担忧。
现在将他们再度笼在一起,一是办正事,二是就要面对这些豪门大户,让他们通过实践,自己从边上调节,进一步的融合,再加上一个苏东坡,三人以后不出现重大的矛盾,宋朝最大的危机就会化解一半。
四年时间,足以让自己实行这一目标。
这个不能说出口的,俺用的就是人才,与其他无关。
郑朗又道:“陛下,臣还想说一件事,大批官员从两广抽回,他们多立下功劳,治河又需要,抽回来亦无不可。不过产生了许多空缺,两广仍需要良吏。”
“朕让余靖去广南东路。”
“可,他就是韶州人氏,本乡本土,况且广南东路如今发展很快,余靖去倒也是一个很好的任命。不过广南西路臣倒想推荐一人。”
“谁?”
“张田。”
“他啊,”赵祯迟疑地道。包拯的那个门生,为此吵了很久。
“此人刚直不阿,非是唐介所说的那样,并且爱民勤政,不过中书皆不乐用此人,去广南西路主持事务,倒是一个最佳人选。”
对此人包拯一直很欣赏,经常在妻子面前夸赞,于是包拯死后,包夫人让其写墓志。
两广非是原先的两广,一时半会,人们思想观念还不能扭转,去广南西路,朝堂不会产生多少争执,赵祯额首。
又问:“你那个试验如何了?”
“陛下,臣是听闻陛下食丹药,心中隐隐有些担心,那个试验就是做给陛下看的,不会耽搁太长时间,在试验结果未出来之前,请陛下不能再食用丹药。”
“为什么?”
“现在臣空说无凭,等试验过后,臣会派人将答案公布于众。”
赵祯犹豫不决。
“请相信臣,臣虽在那事上做得很不好,可臣的姓格并没有改变,心更没有改变。至少对陛下,臣仍然忠心耿耿。”
“朕知道,一直委屈你了。”赵祯拍了拍郑朗的手。
于是赵祯听从郑朗意见,既然欧阳修生病,那么让何郯代之,司马光、王安石、胡宿、向传式副之。
这一行还是引人瞩目的,但大家皆忽视了淮河。
此次治河,乃是举世罕见,不仅是黄河本身,还有其他,例如上游的鼓励植树,甚至将它带到官员的考核政绩当中。一旦官员正式插手,会带来许多弊端。
不过这些弊端相对于水土的保护来说,又不算什么。
这个不需要国家拿什么钱帛出来,只是扶持一些政策。花费钱帛的乃是黄河中下游,但不仅是黄河,南方的北方的诸河也要疏理。
南方不仅有大运河与淮河,甚至还有汴水。
举世关注新运河与引河入济,却没有关注淮河工程的一项新思路,河湖分治!
淮河治理难度同样很大,支流诸多,无法一一理清楚,落差大,长江与黄河上游落差更大,可那是在青藏高原上,水流量小,几乎没有危害,然而淮河水流量大,两千里长的淮河落差达到好几百米,由是形成危害。
卡脖子,在诸多支流的中上游河段,由于河道弯曲狭窄,支流洪水快速汇集后,极易造成行洪不畅,形成涝灾。两头翘,现在不明显,一旦黄河入淮后会很明显,淮河上游基本都是山陵地区,坡大流急,淮河下游的洪泽湖由于多年泥沙淤积,湖底高于河床,形成地上湖,情形类似黄河下游的地上河。现在有,不过不大,因此两淮成了宋朝经济最好的地区。不过一旦黄河入淮后,什么都来不及了。就是没有黄河入淮,用大运河分担黄河汛峰,必然也会带来一些含沙量大的黄河水南下,同样需要预防的。
最后就是暴雨频繁,淮河流域暴雨多集中在五六七三个月,汛期时河水决堤,有涝灾,旱季时又缺少灌溉用水。因此往往出现古怪的一幕,明明夏天涝灾,可冬天却来了一个大旱。
后世无论潘季驯或者勒辅都走上一个道路,引淮注黄,那时候没有济水了,想抬高淮河水,利用汴水倒灌黄河,蓄清刷黄,皆没有成功,反而让淮河泛滥成灾,直到后世,全盘否定这一理论,将淮河水全部导入长江,或者部分入江,部分入海,或者全部入海。
不能全部用后世之法,这时候洪泽湖与高邮湖还是几个湖荡子,两个大湖还没有形成呢。就包括微山湖同样也没有成形。
地形不同,治理方法就不同。一旦完全采纳后世的治河治淮策略,准得会出大乱子。
然而多年来治水的经验,即便没有后世的企发,郑朗也成了第一流的治水大家。
因此做了一些布置。
上游的一些险峻地段,将它疏通,甚至用火药强行炸出一个通道,不过仅是针对主要河段,若全部也没有这个经济与劳力。
下游不是广修入海河道,不但不广修入海河道,也不修入江河道,现在淮河还没有到那严重地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修竣新河道,使河水急速入海入江。
因为一旦河水南下,淮水含沙量必然加重,同样要将河水束缚起来,起到一部分束水冲沙作用。
不过河水南下,加上淮河汛期流量增加,不作辅助姓的措施,淮河又会泛滥成灾。因此郑朗想出河湖分治。
将诸河道引开,尽量让它们不从各个湖泊经过,然后设置一些储沙池与陡门,汛期时陡门全部拉开,大肆将汛水放入各大湖泊,使之蓄水泄水。春秋时又可以利用湖水灌溉,抬高河面。
现在淮南湖泊面积还没有后世多,郑朗又选择了一些低洼地,与一些沼泽与芦苇区域,用人工挖出一个个湖泊,淤泥一部分肥田,抬高地面,形成落差,一部分用来修筑湖堤。用来增加蓄水量。
又可以一直保持着对黄河的落差优势,进行局面的利用汴水在枯水时,对黄河倒灌,积沙沉淀最厉害的时候便是在枯水时季,流速缓慢,一部分橙清的淮水进入,再加上济水,可以起到稀释与刷冲作用。
这个没有必要刻意加高汴河河堤,是用在枯水时季,但无论是新运河或者汴水,将会起到重要纽带作用。因此汴水也要修,不过规模很小罢了。
所以,这次治河远远超过人们思想观念中的堵与疏,淮河倒灌,更是颠覆了人们原有的思想观念。而且一旦成功,不仅是治河,也是一次治淮,对促进宋朝这片核心区域的发展,将会起到无可拟代作用。
这也是郑朗提出这个庞大计划,没有多少人反对的原因。毕竟相对于战争来说,士大夫更喜欢也更看着内治。
缺点就是时间太过紧迫。
程师孟已经率着几十名官吏下去进一步细细察看,但另一方面各州府官员已经着手在安排。从钱帛上看,足够用了,打算准备两百万劳力,每个劳力工作六百工时,若全部用来挑土方,以现在百姓的吃苦耐劳程度,能挑出百亿立方泥土,用来堆河堤,能堆出长十米宽十米的长达十万公里的超级大堤。当然,不可能全部用来挑土方,各个劳力有各个用场。
钱帛与劳力足矣,可计划失误,不但形成灾害,还会造成大量浪费,耽搁竣工曰期。让计划完美,仅是郑朗一个人看了两年时间是不够的,必须要更多的人完善它。而另一边工程就要开工,时间很紧张。
郑朗不得不下去亲自过问。
临行前,崔娴忽然对郑朗说道:“官人,我们改去泗州吧。”
“为何?”郑朗莫明其妙。
南方这些工程,楚州乃是最重要的位置,虽说新运河南到扬州,实际不是从扬州开始,而是从楚州开始,楚州到扬州这一段仅是重新修葺,不是开挖,开挖地区却是从楚州才开始的。两条运河的交叉点,还有淮河入海,楚州又是一个重要枢纽。各个蓄水湖泊,在楚州境内也是最多的。
自己人在楚州,既可以照料到新运河,又可以照料到淮河的治理。
到了泗州,过于偏西了,自己去南方,不会呆在某一处不动的,还要四下看,但呆在楚州远比呆在泗州更方便。
崔娴说道:“妾身在家中刚读了司马迁写的《史记》,忽然想到淮阴候的事迹。”
指韩信。
“娴儿,你多心了。”
“难道你不怕再来一个郑狄赵?”
三个字,郑朗语塞。
这三字让他一直耿耿于怀,若没有它,狄青就不回返京,也不会担任枢密使。南下时狄青是什么精神面貌,精神好了,身体也好了。那个元宵节风雨之夜,奇渡昆仑关,就象一场神迹一般。
换现在狄青能不能做到?
实际狄青岁数并不大,才五十一岁,放在后世,只能算是中年晚期,连老年都算不上。
自己努力,使他调去西北,免遭士大夫不时的“慰问”,少受了羞侮,但打击肯定有的,依然还活着,可是两鬓出现苍白,大病小病的不停。其实皆是心情低落导致的。
不但狄青,自己有时候偶尔烦恼,或者发闷气,还学着大和尚盘坐下来,心中默念经文。不是信佛,而是通过诵读佛经,来求心情安静。但有几人乃有自己心态好?
崔娴又说道:“官人,你做风低调,不易遭人嫉妒,做事也温和,有时候明知道国家有弊端,怕麻烦,不去强行处执,这两条很好地保护了官人。不过若黄河再治理得当,历历数数政绩相加起来,并不亚于淮阴候了。这个政绩使得官人无法低调,官人又正好呆在楚州,妾身有些后怕。”
郑朗再次默然。
嘉佑四大名臣,庞籍与自己走得最近,不过他的影响力最小,敌人反而更多。
富弼与韩琦朋友最多,不过富弼与自己产生一些分岐,因为友情,看似分岐重,实际关系没有破裂。另外就是韩琦,看似分岐没有与富弼的大,自己多次让功,实际敌意很浓厚。还有一个人,文彦博,不要说了,两人正式翻目成仇。
这些人手下都聚集着一群人,他们未必会出面做出什么事,然而手下会有人迎合,暗中做下一些不好的事。
当然,自己手下也有一群人。可自己不想,大家一起做事吧,何必争来争去。郑朗最恨的也就是窝里斗。不然,以郑朗如今名声,会有无数大臣聚集在他旗帜下。但也未必是好事,功劳大,再聚集着无数大臣附和,想做什么?
郑朗不去做,崔娴想过这个假如,然没有想通,那一面对丈夫更有利。
天知道会不会有人利用韩信来对自己做文章?
去泗州相对要好一点。
道:“那就去泗州吧。”
郑朗改换了州,不是他改换,而是意味着这个治河的总指挥部也随之改换。于是中书三相询问原委,郑朗不客气,将担心说出来。
几个首相瞠目结舌。
但是他们真不大好说什么,郑狄赵的妖蛾子都出来了,郑朗能不防一手?
事情传出去,百姓不知道是赞成郑朗的小心,或者对一些人的不满。
终于要走了,这才提起试验。
喂丸子。
清朝人磕鸦片烟,宋朝也磕,许多人与夏竦一样磕钟乳,就象晋人磕五石散一样。还有的人磕小丸子。
郑朗再三请求,于是同意他做了这个试验。挑选十名秋后即将问斩的死刑犯,押到京城。不是问斩,而是将他们关在一个小院子里,派大夫过来诊断他们身体是否健康,若健康关在这里,派兵士看押,也不毒刑拷打,相反的,每天供应大肉大鱼,还供养他们一些美酒,将他们养在这个院子里。但有一个先提条件,必须每天喂小丸子。
做法略略有点儿失去人道,尽管个个是该当诛杀的人。原来郑朗想豢养十几条狗做试验的,不会那么麻烦,并且可以放在自家外面,让更多的百姓亲眼目睹。
然而吃丸子的人太多了,包括皇上,容易让人做文章。
最终选择死刑犯做试验,喂上半年后若平安无事,有奖,改斩为流刑。用此来弥补。
略略有违制度,不过皇上也在吃丸子,隐隐猜出郑朗用意,因此相关的官员在郑朗再三请求下,一个个同意下来。
然后将这些道士请来,让他们交出丹丸,问明最大用意,最大用量是多少,道士们也一个个不清楚,胡说八道。再派官员做人证,虽是死刑犯,个个都是健康的,至少比赵祯要健康得多。用最大的剂量,每顿饭前在官吏监视下,吃下丹丸。
究竟做有何用意,原因何在,半年后揭晓。
其实大臣个个都不傻,郑朗慎重如此,皆隐隐知道用意何在了,只不过还不知道原因。不但皇上在吃丸子,他们自己也偶尔吃,即便自己不吃,家人中也有人吃。包括大娘娘病重,崔娴就一度请来道士发丸子给大娘娘吃。让郑朗阻止,虽现在医学不发达,时灵时不灵的,还能碰一碰,但这个小丸子吃下去,没有一个好处,反而全部是害处。
赵祯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再吃丸子,是死得快。
郑朗为赵祯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终于到了离开京城之时,崔娴带着家人将行李搬到船上,郑朗却在中书交接。
赵祯赶了过来。
还有两个人。
郑朗回京两个月时间,又下去了。自十七岁勉强的青年时代起,这一过便是二十几年,除了中书呆了几年,大多数时间就在为了宋朝,东奔西走,南下两广,远到交趾,北去契丹。
一个大臣做到这种地步,又没有什么野心,赵祯心中感到很是侧然。
郑朗的故事又提醒了他。
自己看不到母亲感到很惨很惋惜,但郑朗的儿子至今有没有看到郑朗?
破例让赵念奴抱着孩子出来一见。
真相还是没有人能想到,以为郑朗与小公主的关系仅是守护骑士关系。郑朗南下时小公主曾出来一拜过,这次南下又是好几年时间,未必南下,但至少会在下面呆四年。皇上这是表示器重,才让小公主出来一拜。
赵念奴盈盈一拜,眼中闪过万般表情,眼光渐渐柔和下来,跳动着一份思念,一份牵挂。
郑朗也看了她一眼,生过孩子后,略略比以前发福了一点,隐隐地变成一个清俏的少妇,还好,看不到憔悴。有了孩子就是不同的。
然后又看了一眼自己这个不敢认的儿子,不算太瘦,一张大团脸,有点象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不是完全像,大家也想不到。李贵正用一对大眼睛瞪着自己。
想抱过来亲一个,不敢。
又从赵祯以及几个宰相身上扫了一眼,最后无奈地说:“陛下,我走了。”
“莫急,朕来送送你。”
赵祯越隆重,大臣越不解。毕竟这几年对郑朗确实薄了一点。真相最终要揭开的,但不是现在。
一直送到皇城门口,赵祯才停下脚步。然后他又蹬上城楼,一直注视着郑朗逐渐消失在远方。郑朗同样时不时回头看,看着八月微凉秋风城头上那个消瘦的身影,郑朗忽然没由来的一阵心酸。
秋天是好,天高气爽,五谷丰登。但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